季漣心裏一時氣得恨不得抽他兩個耳刮子,可又想著他到底是玦兒的弟弟,血脈相連,骨肉相依,念著他新喪了母親,心又軟了,輕聲道:“你姊姊隻有你一個弟弟,不惦記你還能惦記誰呢,這些日子你姊姊內著孝衣,念經禮佛,飯也吃不下,弄得形容枯槁,待會兒見了,可別太拂逆了她。”
孫隱閔隻是冷冷的瞅了他一眼,跟著下了禦輦,玦兒已候在殿門口,見父親和弟弟來了,一時連腳步都不知怎麼挪了。她估算著日子,已有四年多未見父親和弟弟,看見孫璞原本風流倜儻的麵頰上如今也有幾絲皺紋,眼眶就有些紅了,再看看孫隱閔,永宣二年離家入宮時他尚是孩童,如今個子直竄上來,已和自己一般身高了。
季漣看她這般模樣,生怕這外麵天寒地凍的凍壞了她,拉緊她的領口把她往殿裏推,孫璞和孫隱閔跟著進去,煙兒搬了椅子來,喊了聲老爺、少爺,要他們入座。玦兒看著孫璞,半晌也不知開口說些什麼,最後還是孫璞先開了口:“你娘……上個月葬在咱們家鄉下的墓園裏了,一切都好……”
玦兒點點頭,杜蕙玉下葬的情況,早前來的信裏都說明了,她沉吟半晌,向孫閔問道:“隱閔——你的書還在念麼?”
“沒有”,孫隱閔的口氣不似先前對季漣那麼冷淡,但也足夠簡潔明了。
“那——你是打算怎麼辦呢,是回餘杭書院念書,還是……”玦兒望著他,有股念頭想要把他留在長安,自己親自教導,可一樣似乎又不太妥當,這話說了一半,就沒再說下去。
孫隱閔仍是淡淡的:“一切都聽爹和姊姊吩咐。”
玦兒一時不知如何說下去,隻好又向孫璞問些瑣碎事項,比如他現在杭州外宅的胡氏和那個庶子的事情,還有孫璞對孫隱閔的安排等等。孫璞對大兒子也是徹底沒招了,在餘杭讀了幾個月的書院,也是上房拆瓦的不得安生,除了頗講義氣這一條稍微算得上優點之外,實在找不到他身上還有什麼可取之處,如今隻看他想幹什麼,索性都依了他。
季漣在一旁也不多插話,隻是偶爾說一兩句,本要留孫璞父子一起用晚膳,卻被二人推辭了,他看玦兒也是心事重重的,便沒有強留。
晚膳過後,季漣問道:“你……可是想把隱閔留在長安?”
玦兒輕歎一聲道:“我倒是有一個意思,卻不知他到底想怎樣,他的脾氣品行,我真是有點也琢磨不著。我離家時他方滿十歲,那時隻是淘氣,這四年……許是生不少事,他性子變了許多。如今娘親走了,我隻剩下他這麼一個弟弟,當然想留在身邊教養;可我又怕他真的頑劣不堪,倒壞了你的名聲。”
季漣笑著搖搖頭,道:“他不論是學文還是習武,最好的先生總是在長安的;就算是閑晃,在長安也在你的眼皮下麵,我就怕……把你累壞了。”
玦兒見季漣並不反對,稍舒愁容,道:“也不止單為了隱閔,我方才聽爹說起在蘇州納的胡氏和那個弟弟,覺著爹對他們也是有幾分情意的。隻是因為娘親新喪,爹心裏跨不過那個坎,隱閔又心裏同他生了罅隙,所以……一直也未敢接納。我托人打聽那胡氏的為人,聽說也算是純良,母親既已不在了,爹總得有人照顧才是。若是隱閔留在長安,爹一個人回去……或許對大家都好些。”
季漣眯著眼盯了她好半天,才開口道:“我以為……你必然怨恨胡氏的,就算麵上沒有隱閔表現的那麼明顯,也必不希望你爹再迎胡氏入門的。”
玦兒微微愣了一下,輕笑道:“我往年在家的時候,爹和娘……那時還和睦的很,我……挺小的時候,還有一年偷聽到爹娘七夕之時,結下盟誓,願生生世世為夫婦……”,說到這裏,她抬瞟見季漣晶亮雙眸似笑非笑的凝著她,麵上微熱,繼續道:“誰曾想後來有這樣的事情,不過……我想娘親在底下,也不願見到爹一個人沒人照顧,所以……”
季漣怔忡片刻,笑道:“你幾年沒見嶽母大人了,又怎知她這樣的想法?”
玦兒笑笑,隨意道:“我不過將心比心罷了。”
季漣聞言一笑,拍拍她的手,拉著她走向寢殿,道:“早些歇著吧,過幾日有得你折騰呢。”
玦兒點點頭,忽地回頭問道:“聽說——涵弟入京也好些日子了,他……”
季漣笑容頓消,半晌才道:“罷了,我明日就召他進來吧。”
第二日齊王涵奉召入明光殿,季漣早已候在明光殿許久,看著齊王涵一臉惶惑的表情,他亦是心緒複雜。
一位弟弟今年也十五了,和孫隱閔仿若的年紀,心思卻來得單純許多,他往年並不明白,以張太後的心思,怎麼竟然養出涵這樣的兒子。
後來他漸漸的明白了,所以在他最低落的時候,縱然深恨張太後,竟也曾有過懸崖撒手的念頭。
這樣的念頭也隻是一閃而過——就如他最初明知涵本性單純,卻也時時防範一樣——他也許什麼念頭都沒有,可他的身份,卻能讓很多人有許多念頭。
“涵兒,你過來吧……”,季漣坐在一張寬大的躺椅上,足夠容納兩個人。
齊王涵臉色更是惶惑,他入京之前,輾轉反側思量多日,不知季漣究竟為何事竟至要幽禁母後——母後和兄長之間若有似無的明爭暗鬥,他並不是全然無知:他有一個寬仁的父親,慈愛的母親,英睿的兄長,仿佛生活中隻有陽光,可這並不妨礙他偶爾也回頭看到一些陰霾。
隻是……既然已經風平浪靜的過了這麼多年,為什麼要來一道平地驚雷?
除了季漣指派給他的國相,他還有一些別的師傅,母後被幽禁後,他似乎陡然明白了許多事,再看這位自己崇敬的兄長時,便多了些許複雜——所以季漣要他坐時,他便沒有了往日那般的興高采烈了,甚至生出幾分懼意。
季漣笑了笑,微微的歎了一口氣——涵兒到底也長大了:“要你坐,你就坐吧,我知你來做什麼的,你不必這樣的惶恐。”
齊王涵這才安心,行了禮之後,起身坐到季漣身側,又有些局促的問道:“臣弟……想去廣清宮探望母後,不知長兄允否?”
季漣行事果斷是出了名的——涵記得很小的時候入宮,皇爺爺總是很驕傲的牽著長兄——這和母後總是抱著自己是不同的,皇爺爺總是讓長兄握著他一隻手指,以一種睥睨天下的姿態走在最前麵。
所以他從沒想過爭儲,他打一出生就知道,那個位子是為自己的長兄準備的。
所以他不敢開口問長兄:究竟為了什麼,竟至於要幽禁母後?
更不敢開口求他把母後接回來。
季漣身形筆直的坐在躺椅上,笑了笑,問道:“涵兒還記得前年這時候麼?”
齊王涵一愣,前年——那是永昭二年,突厥大兵壓境,他中秋入京後一直留在宮中,然後……出去騎馬,摔了腿……
“臣弟——記得,臣弟的腿——已大好了。”
“後來,你是不是讓你孫姐姐幫你照料陳慶隆的家?”
齊王涵點點頭:“臣弟——日日養在宮裏,出去不得,隻好托孫姐姐代為照顧。”
他被季漣這幾句話說的完全摸不著頭腦——這是哪兒跟哪兒啊?
季漣一手緊握著扶手,雖盡力忍耐,仍有青筋顯現:“那之後不久,你孫姐姐的孩子就沒了。”
齊王涵茫然的看著他——他咬牙切齒的,垂著眸,或許不想讓人看出他眼中的憤怒,於是齊王涵臉上倏的血色頓無。
季漣別過臉——有時候人生就是這樣的可笑。
玦兒和他一起這麼多年了,原也是聰穎非常的人,若齊王涵墮馬之事和他有關,玦兒斷不會貿然去接濟陳慶隆的家人——恰恰就因為一問心無愧,和齊王涵摯誠的求懇,讓玦兒沒留心的幫了他一把,進而坐實了張太後對季漣的懷疑。
竟是這樣可笑的起因,作惡時沒有報應,行善時反遭天噬。
齊王涵的目光陡然散亂,許久後才無力的問了一句:“孫姐姐……她知道麼?”
季漣仍是別著臉,靜室裏回蕩著他的一聲歎息:“也許……知道吧。”
齊王涵不再說話,茫然中帶著幾分惶恐的望著他,季漣回過頭來看他一副模樣,又歎了一聲:“罷了,事已至此,你——好好的回封地吧,再過兩年,也該納妃了。”
齊王涵卻更是惶恐了,往日裏不曾去想的許多事都冒了出來,隻覺得兄長的眼神,越的深不可測,季漣看著他笑了笑:“朕說罷了就罷了,諸事皆到此為止,你盡可以安心——朕可曾對你有過一句虛言?”
齊王涵這才點點頭,心裏亂糟糟的,想問候玦兒一聲,又無從問起,半晌後隻好默默的退出來。
季漣目送著齊王涵退下後許久,才出了明光殿,關上明光殿的殿門,一手拉著殿門上的銅環,一手撫著殿門上陰刻的花紋:“你殺了朕的兒子——朕卻放過了你的兒子,總該……還清了你的養育之恩吧?從今往後,朕再無半點虧欠與你……”
冊後的日子也近了。
冬月十二,按例玦兒開始齋戒,季漣遣使祭拜天地、宗廟;冬月十四,侍儀司在太極殿設冊寶之案,奉節官、掌節官、承製官等依次入列,典儀、讚禮、知班共六人與侍儀司、奉節官和掌節官東西相向而立,百官入朝覲見,儀式皆比照中朝例。
冬月十五的早上,列陳皇後鳳駕儀仗,丹陛儀仗三十六人於前,丹墀儀仗六十人於後,共九十六人,列於太極宮前,內官焚香祭祀之後,季漣著玄色緙絲繡龍紋袞冕朝服入太極殿。
禮官奏封儀禮樂後,承製官宣讀立後的詔書,列出皇後的金冊金寶,如此一番之後,才輪到主角出場。玦兒依例著玄色大袖織金雲龍紋的皇後翟衣,深青的蔽膝、青襪青臾,戴九龍四鳳冠、三博鬢、玉綬環至太極殿上,南向而立,冊禮使開始授皇後冊寶,然後是內外命婦朝拜。皇後璽綬、金冊、金寶一樣一樣的接下來之後,升皇後座,和季漣一同接受百官和內外命婦的朝賀。禮成之後,季漣攜玦兒由太極門至肅儀門,在肅儀門上接受長安百姓和四方使者的觀禮。
冬月十六,文武百官按例上表箋稱賀,季漣與玦兒受賀之後又要欽天監占卜吉日,吉日前齋戒三日,再一同承禦輦去謁太廟,祭祀先祖,然後分別宴請文武百官和內外命婦……
一樣折騰下來,花去了近半月的時間,頭幾日季漣還覺著一是鄭重其事所必須的步驟,沉浸在實踐當年誓言的喜悅之中,後幾日自己也有些煩了,隻是一東西都是他自己親定下來的,許多東西原沒有這麼繁雜,是他自己恨不得天下人都來瞧瞧他幸福的模樣,最後隻能在心底暗恨,被玦兒嘲笑為何要一樣的“自作自受”,最後殃及她一條池魚。
季漣咬牙切齒道:“這事說到底還不是為了你,你竟把自己撇的幹幹淨淨,你要是池魚,那誰是城門啊?”
玦兒指指自己的腳下,道:“城門可不就在這兒。”
季漣萬般無奈——我這是何苦來哉?還不如窩在長生殿好好的睡一覺呢!
最後一次百官朝拜之後,便讓許公公先送玦兒回長生殿,玦兒小憩一陣,才見小王公公回來,卻不見季漣,便問道:“陛下呢?”
小王公公臉色頹唐:“餘公公病了,有幾日了一直不見好,聽說已快不行了,陛下今日方才知曉,去了餘公公的值班房探他了,又怕娘娘惦記,所以讓咱家先回來。”
玦兒聽說餘公公病了,想到自己進宮之後也受到餘公公頗多照顧,便道:“餘公公的值班房在哪裏?本宮也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