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明光依稀棠棣開(3 / 3)

永昭五年二月,帝攜孫皇後、皇太子炅、二皇子炡如洛陽行宮,六部皆遣主事隨行。

——《睿宗本紀》

正月十八,斯盈殿,周佳雯誕下女。

玦兒抱著周佳雯剛剛生下的女兒坐在周佳雯的榻旁,側問立在一旁的季漣:“陛下看看一小公主是像陛下多點還是像佳雯多一點呢?”

季漣仔細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女兒,小孩圓臉的影像忽然和很多年前自己在東宮見到母後懷中的那個孩子重合起來,一時便笑起來:“我看像你多一點。”馬上他又醒悟到這話是不該說的,偷覷見玦兒臉色未變,仍不敢全然放心。

回長生殿的路上,玦兒挽著季漣的胳膊道:“我也覺著那小孩有一點像我呢,不知道我要是生個女兒,會長成什麼樣子。”說著歎口氣又搖搖頭,臉上卻仍是帶著笑意的。

季漣滿心疼愛的看著她,低聲道:“一定像你這麼漂亮,像我這麼聰明。”玦兒臉上近乎抽搐的白了他一眼:“真沒見人像你這樣自賣自誇的。”

季漣心中不免有些遺憾,不斷的想著要是自己和玦兒有個女兒,該長成什麼樣子——玦兒看著他有些低落的樣子,扣著他的手,淺淺笑道:“有些話——我一直想同你說的,可是——又不知怎樣開口。”

季漣滿是詫異的偏過頭來,玦兒顏色溫和,他更是摸不著頭腦:“什麼話?”

玦兒伸手扣住他的手,慢吞吞的走了好幾步,才猶若蚊蠅的擠出幾句話來:“先前——我……是我對不住你,我……單知道自己傷心,卻忘了……你心裏也是難過的……”

季漣愣了一下,旋即笑道:“那如今你要如何補償與我?”

玦兒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你這人——總是這樣!”

季漣笑了笑,握著她的手緊了緊,長舒一口氣,輕聲道:“我是男人。”

玦兒抬望著他,半晌不語,被他牽著走了幾步,才輕聲道:“你……還記得我的字是師傅取的麼?”

季漣點點頭,不知她怎麼突然說起一個,玦兒一麵在他指腹上摩挲,一麵低聲道:“以前知道師傅為何給我取一樣的字,卻不十分透徹,到現在才明白呢……水滿則溢,月盈則虧,世事又哪有能十分圓滿的呢……”

見季漣怔怔的樣子,她又笑道:“又在犯什麼傻呢?”

季漣搖搖頭,正如她所言,她傷心的時候,他何嚐不難過?那麼……他心有不甘之時,她又怎能全然釋然?總是意難平——隻是,她都這樣勸他了,他又何必再抓著那不平死死不放呢?

他忽地想起許多年前,皇祖父無意間喃喃自語的話:“人必先自欺,爾後欺人,方得安樂”,而今回想起來,皇爺爺或許是因為一直太清醒,所以總悵然若失?他淡淡一笑,半晌才道:“佳雯的這個孩子,還是你來取名字吧。”

玦兒想了一路,最後才道:“還是讓佳雯來吧,我一時也想不到什麼好字眼呢。”季漣點點頭,又道:“等佳雯坐完月子,也就二月末了,正好讓孩子跟咱們一起啟程去洛陽。”

玦兒步子一滯,半晌才歎道:“其實……咱們已有了炅兒,何必一定要一兩個孩子都和娘親分開呢,孩子才這麼小,就不在親娘身邊,總不大好吧?”

季漣皺了眉,最後稍稍讓步:“佳雯的這個孩子,要是她想留下來,就留在長安吧。至於炡兒,無論如何也要跟咱們一起去洛陽。”

炡是趙充儀去年冬月初生下的,當時大家都忙著冊封皇後的各種煩瑣細節,通報之後季漣和玦兒來看了一回,當時季漣正忙著去招待入京的孫璞,連名也沒取。半個月後季漣才想起一事,二話不說就讓人把孩子抱回長生殿,讓帶炅的奶娘和宮女們一起撫養,又讓玦兒給孩子取了名。

等趙充儀坐完了月子,趁著季漣去朝議時到長生殿來,說是因生孩子誤了拜見玦兒來補上,實則為了看望自己的孩子,又梨花帶雨的委婉哀求玦兒將孩子送回斯盈殿撫養。玦兒受不住她苦苦哀求,便應了她,誰知季漣回來聽說此事勃然大怒,立刻命人去把孩子抱了回來。過了幾日玦兒跟季漣說趙充儀在斯盈殿日夜哭泣,自己都不敢去斯盈殿探望周佳雯了,季漣思忖良久後,將趙充儀進位賢妃,移居雲華殿,原本和謝淑妃一起住在雲華殿的景婕妤則被季漣以照顧周佳雯為由調到斯盈殿。

新年的時候,季漣跟玦兒提起建造了二十餘年的洛陽行宮,說要帶玦兒和兩位皇子一起去洛陽行宮,周佳雯的那個女兒,盡可留在長安。一消息傳出後趙賢妃又來求了玦兒一次,玦兒被她哭得手足無措,隻好等季漣回來去跟他說情,誰料季漣死死不肯鬆口。

玦兒拗不過他,想著幸好過一個月就要啟程,不然趙賢妃再那樣梨花帶雨的來求自己,自己還真不知如何是好。正想著,突然聽到季漣笑道:“佳雯的……是個女兒,倒也好。”

玦兒被他沒頭沒尾的一句說的一愣,複想起當初周佳雯說想把生下的孩兒過繼與她的事,微微一訝:“你——可是當初嚇著她了?她先前懷著的時候……還曾想把那個孩兒過繼與我……”

季漣微微一愣,旋即反應過來,似笑非笑的:“你看是我這樣的人麼?再說——她有什麼得我去嚇她的?”他頓了一下又笑道:“她倒是個聰明人。”

玦兒思索片刻也不得要領,皺眉道:“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季漣得意一笑:“她曾告訴過你?”

玦兒搖搖頭:“我也是猜的呢,好些次聽她吹曲的時候,總覺得有些怪怪的……你不會因此責怪她吧……再說,這也是咱們猜測而已,也許根本就是沒影兒的事呢”,看著季漣古怪的神情又笑道:“也許佳雯隻是不喜歡你罷了,難道你要這宮裏人人都一副巴巴的等著你臨幸的樣子才高興?”

季漣被她說得一笑:“我也隻是隨口問問罷了,真不知道這宮裏這麼多人,你怎麼就喜歡和她玩在一起。”

玦兒側過頭,認真的盯著他笑道:“也許是因為別人都想著怎麼把我的夫君搶走……而佳雯看起來不那麼喜歡你吧?”

季漣白了她一眼,一副懶得理她的樣子,一邊往屋裏走一邊捂了捂胸口。

從長安城到洛陽的宮車儀仗,連綿十餘裏。

季漣看著玦兒的四個宮女抱著兩個睡著的小皇子,向玦兒道:“她們四個多大了?該放出去嫁人了吧?我那兒的青萍和虹岫這次都一起放出去了。”

玦兒無奈的看著四個人答道:“我也跟她們說過呢,可是她們說當年跟我家簽的是死契,就算我娘不在了,她們也是不肯走的。”

煙波凝翠四人聽季漣和玦兒談起她們的婚嫁,除了煙兒調皮的瞄了二人一眼外,另外三人皆低下頭去,不理會二人的話。

玦兒掀了車簾,可外麵除了層層疊疊的羽林衛,倒是什麼也看不見,隻得放下車簾歎了口氣。

季漣笑道:“這才出了宮,你心就不知道野到哪裏去了。”

玦兒赧然一笑:“在宮裏呆久了,還沒出過這麼遠的門呢,好不容易要去洛陽了,還以為沿途總該有些風景能看呢。”

季漣無可奈何的倚在她身上,道:“今時不同往日了,想清淨點出個門都不行。洛陽一向崇佛,行宮那邊也不似長安那麼拘束,你過去看看,或許滿意。”

禦輦之後的宮車裏,坐著隨行的孫隱閔,他被孫璞留在長安之後,倒是恢複迅,才過了新年便四處胡混,鬥雞走馬無所不能,又跟一些遊手好閑年紀相仿的人滿長安城的遛達。不出一個月,孫家到長安的家仆就拖了人向玦兒訴苦,說是天天跟在他身後賠銀子都賠不及,實在是忍無可忍。

玦兒原本是想著把他送入弘文館念書,能時時看管著,誰知他到了長安,比在杭州時更加變本加厲,那時他不過仗著家裏有銀子,做壞了什麼事自有家仆跟在身後料理爛攤子,也不曾惹出什麼事來。現在在長安,他錦衣華服騎著金韁銀轡的高頭大馬去遊街,但凡有點眼色的都知一是當今天子的小舅,皇後的親弟,錢塘伯世子,誰還不禮讓三分,就是做出違法亂紀的事來,也沒人敢把他怎樣。

果然二月間玦兒就接到家仆的急救信,說是孫隱閔一幾日在長安出名的教坊醉雲閣眠花宿柳,好在孫璞派來跟著孫隱閔的家仆也是有幾分手段的,不曾讓他做出什麼有違家孝的事情來。

不過時間長了,誰知道他會變成怎樣?玦兒聽聞之後震怒非常,季漣也是頭一回碰到這樣的難事,他知道官宦富賈之家,常出一種俗稱的二世祖,可真碰上這種事,還是自己的妻舅,他倒手足無措起來,較之突厥士兵兵臨城下時更加犯難。

最後隻好趁著東巡的機會,帶他隨行洛陽,免得長安城裏的百官都知道當今天子有一樣一個小舅子。車行三日後,一眾人等終於到了洛陽行宮。

洛陽行宮依伊水而建,在伊水東岸由一條人工河分成南北二宮,河水乃從伊水引入,南北二宮間有五座漢白玉石拱橋相連,南宮綺麗奢華,北宮宏偉莊嚴,便是欣賞過江南秀麗園林和江北威嚴皇宮的季漣和玦兒,在伊水西岸下車,隔著伊水橋遙望洛陽行宮時,也無法用言語來形容一落日餘暉中淺淺生輝的南北二宮。

永昭四年年末行宮落成後,季漣將宮裏的畫師盡數送至洛陽,讓他們將二宮的景致一一繪下送回長安,那時季漣便生出了長居洛陽的心思,並立刻讓柳心瓴核定同幸洛陽的各部官員名單,柳心瓴勸阻無效,隻好依了他,反正東西二都之間相隔並不遙遠,若有急報一晝夜便可往返。開春後裁定了各部同幸東都的官員名單,並按例三個月一輪換,於朝廷方麵,已是盡量不耽擱事情的法子了。

季漣和玦兒在伊水西岸下車後,便有羽林衛在伊水橋前開道,此時落日倒映在伊水中,河麵上泛出點點金光,正連成一線,季漣抬頭望了望伊水橋東西兩岸的佛刻山崖,像是想起了什麼一般,向玦兒問道:“龍門翠黛眉相對,伊水黃金線一條——可就是說這兒了吧?”

玦兒回四顧答道:“嗯,晴陽晚照濕煙銷,五鳳樓高天泬寥,野綠全經朝雨洗,林紅半被暮雲燒……今早還真的下了小雨,隻除了現在不是秋天,什麼都對上了呢。”

季漣一笑:“聽說當年皇爺爺在洛陽駐兵長達半年,有一次和國師經過伊水,見風景秀麗中帶巍峨之氣,才起了興建行宮的念頭。後來父皇覺得太過勞民傷財,停了兩年,永宣二年我出京時經過洛陽,一時也來不及看一裏,隻匆匆一瞥,覺得這地方不錯,後來才又繼續做了起來”,頓了一頓又道:“南北二宮可都還沒有賜名呢,你看叫什麼好?”

玦兒看到水中倒映的晚霞,隨口道:“野綠全經朝雨洗,林紅半被暮雲燒……朝雨和暮雲,就挺對仗的。”

季漣吃吃一笑:“那你還不若說叫朝雲暮雨,不是更好?”

玦兒自知失言,又讓他取笑,便住了口,不理他的調笑,季漣牽著她的手,在洛陽南宮的宮門口稍一駐足,偏過頭來看著玦兒,老半晌才輕輕開口:“總算……隻剩咱們了”。

晴陽晚照濕煙銷,五鳳樓高天泬寥。

野綠全經朝雨洗,林紅半被暮雲燒。

龍門翠黛眉相對,伊水黃金線一條。

自入秋來風景好,就中最好是今朝。

唐·白居易《五鳳樓晚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