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大很美。櫻園、梅園、楓園、桂園,一年四季,各領風騷。校園錯落,道路千折百回,曲徑通幽。我們幾乎迷路,七轉八轉,終於到達目的地。
站在講台上,我分享了我的成長故事。
1978年,我出生在湖南省沅江市一個小漁村,在洞庭湖邊上。在8歲之前,我在鄉村裏和爺爺奶奶生活,父母在兩公裏外的一個鎮上工作,很多個有晚霞的黃昏,他們騎一輛自行車回到家裏。
在長輩們的描述中,我是一個心懷慈悲的孩子。從來不吃青蛙和狗,因為我想它們是人類的好朋友,家裏的任何活物也不能殺戮。一個春節,外公來到爺爺家,幫助家裏殺一頭豬,我大哭打滾,被外公抱在懷裏哄,我一把抓破了他的臉。這令他們感覺驚訝,堅信我的前世是一個僧人。
多年後,我聽說後,也訝然,問起外公。他眯著眼睛想了想,微笑說,嗯,還流了血。
伯伯叔叔移民去了嶽陽南湖島上。幼時,我們一家坐船一個晚上,經過大片蘆葦的漉湖鹿角,在嶽陽樓附近碼頭上岸。夜裏,我和妹妹總是趴在大風凜冽的船尾,看三五隻追逐燈火的江豚,歡喜拍手,向它們大喊江豬子,我們深信它們能夠聽到,也在大叫,回應我們。
當年的鄉村優美而澄淨,民心淳樸,我在奶奶的嗬護下自由自在地長大。奶奶經曆了三年可怕的饑荒,她總是用饑荒年代來教育孫輩愛惜糧食,要吃掉飯桌上每一顆飯粒。但說到饑荒,她都會說起一名同村婦女偷取生產隊曬穀場的幹魚,音量陡然提高,“她偷了魚,把魚藏在她的褲襠裏”,一臉鄙夷。她教育我,人要有誌氣,餓死也不做違背良心的事。
是不是每一個人的興趣會源於天賦?爺爺有好幾個孫子,都是精力旺盛,調皮搗蛋,我小時的外號叫“飛天蜈蚣”——這個稱號來自當年電視劇裏一個被武鬆幹掉的負麵人物,一是帶“飛”,二是形容我的好動和野性。但我喜歡閱讀,到任何一個人家裏,我總是徑直去找書看,一看就放不下來。那時,毛澤東的紅寶書已經退出曆史舞台,鄉村隻有三俠五義羅成薛剛等連環畫,那些忠勇俠義融入無數70後的血液,變成我們揮之不去的一部分價值觀,我亦如此。
父母的小鎮叫南大膳。相傳南宋某年,我的老鄉楊麼率領的農民起義軍一次打敗了嶽飛,欣喜十分,大擺宴席犒勞三軍,酒席連綿十裏,最南段也就叫南大膳鎮。後來,我去了小鎮,讀了兩年,後來又去了外公的鄉村念小學和中學。
那時,金庸的武俠小說成為無數青年的精神食糧。無數個昏暗夜裏,我跟隨郭靖、蕭峰、陳家洛等俠客縱橫江湖,見不平事,拔刀,鋤強扶弱。我記下了八個字:俠之大者,為國為民。
和中國其他地方一樣,一個小鎮本應是地痞橫行,幹部殘酷,但每到一年夏天,我們就會遭遇洪水的威脅,大多數男丁需要走上大堤,挑土護堤,幹部地痞群眾們住在一起,燒飯喝酒打撲克說黃段子,並逐漸形成友誼。所以,小鎮比較有人情味。
後來,我考上了縣城重點高中,走出小鎮。一家人開始輾轉沅江縣城、省城長沙和北京,猶如一個流浪的吉卜賽家族。一路走來,我經曆了多個階層,我對每一個階層的苦痛感同身受,我也理解他們的希冀和盼望。
我承認,在微博上發起“免費午餐”,一開始就是一股子倔強之氣,一心隻想往前拱,搞大這件事,幫助那裏的孩子吃飯。
我認為:把一件事情搞大有很多辦法,以前是通過報道、網絡論壇等方式展現真相,促人憤怒,然後彙集憤怒的力量形成壓力集團,壓迫相關方麵發生改變。但現在一些權力部門因為資源豐富而變得越來越傲慢,輿論的壓迫效應日漸微弱。
我展現鄉村兒童饑餓,並著手行動,卻無意中發現另外一種巨大力量——柔軟的力量,激活了無數人的愛和良善。
無數人帶著各種資源潮湧而來,彙集成為一條奔湧大河。我們要活下去,就必須把自己打開、攤開給大家看,證明我們沒有貪汙腐敗。結果,我們又獲得新的支持,因為透明,我們的行動置身社會的視野下,做得好,被眾人讚美,做得不好,有人就會批評,我們可以實現一個靈活、迅捷的糾錯。
這就是我發現的第二種力量,透明的力量。
第三股力量則是聯合的力量。
在社會各界參與下,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啥都沒有,可以轉發微博呐喊,一個民意雪球就是這樣快速滾起來的,最後對政府形成了多股力量——我認為,一是壓力,因為無數人會批評政府,明明是政府要做的事情,現在卻是一個記者在做,政府在做什麼?二是鬆動力,政府是由公務員構成,公務員也是一個個有血有肉的人,他們也有孩子,對孩子的苦痛也容易感同身受,他們容易認同並迅速參與,支持我們的行動;三是牽引力,我們為政府提供了一個問題的解決方案,並通過我們的行動證明可行,並形成模型,我們也願意與政府合作。隻要政府願意采取行動,甚至可以比我們做得更好,迅速獲得掌聲。
最令人欣喜的是,微博幫助民間獲取一種前所未有的能力,用微博快速集合人財物,就可以去執行某個事務,政府變得不再那麼令人依賴。換句話說,政府你不來,也無妨,民間可以自己累積、行動和建設,也可以令改變大規模發生。
事實上,政府在一場聲勢浩大的民間公益活動麵前開足馬力,他需要表現自己的存在,需要證明他在為人民服務,他需要投身進來,收獲人心和掌聲。
如此,我們就可以溫和、溫暖而富有效率地解決一個社會問題。王振耀老師提煉了六字送給我:合作、建設、進步。
很多天後,我在一個活動會場偶然看見一個印度視頻,叫《Tree》,講述在印度一個台風過後的下午,大樹被刮倒在地,令交通堵塞,人們都在大雨中等待,或抱怨或哈欠。一個孩子從公共汽車下來,走到樹邊,放下書包去推樹——所有人都看著他,目瞪口呆,一些孩子最先衝了上來,興高采烈和他一起推樹。他們的力量顯然是微不足道的,卻感染了很多成年人上前幫助,也令一些不願下車的轎車男感覺羞愧,也參與搬樹。
最後,他們一起搬走了樹。
如同雷擊,我一眼就看見了這個故事背後的邏輯——以善引善,然後淚流滿麵,我不就是這個孩子嗎?一個人去推動中國鄉村孩子饑餓的龐大問題,最後用一片赤誠柔軟了無數人,最後搬起了大樹。
大愛溫潤人心,行動改變中國。
在我走進的一百多所大學,我總是告訴學生們,要知道這個國家出了哪些問題或者哪裏不好,其實很簡單,因為很多人一直在批評,甚至編著段子變著法子來批評,重要的是我們如何去解決它,讓它好起來。
一個人不能總是把自己浸泡在憤怒、沮喪或者懷疑的液體裏,我們需要清爽、輕快的生活。最簡單的是,我們停止抱怨,不再遲疑,先動起來嚐試改變。
動起來,我們就會有改變。這是一個改變中國的新方法。
接下來,我嚐試用這個方法解決另外一個嚴峻的社會問題。
在“免費午餐”學校裏,我們發現越來越多孩子患病,需求救治——他們都在國家新型農村合作醫療體係裏,但最多報銷8萬或者10萬元,很多病種和藥物不能報銷,治病還需要家庭先墊付資金,並限製外出救治。如果孩子父母拿不出墊付資金,孩子就隻能等待殘疾或者死亡。一句“小病拖、中病挨,重病才往醫院抬,抬進去很快就出來”,表達了這種無奈。
有數據顯示,中國因疾病死亡的農村兒童有50.5%未得到治療或僅在門診治療,中國貧困地區兒童罹患重疾後的死亡率高達54%。
但,“免費午餐”資金隻能專款專用,用於孩子吃飯。我不得不尋找新的辦法。眼見國家出手,鄉村兒童的饑餓問題有望解決,我一個人悄悄從“免費午餐”團隊抽身,著手考慮給孩子籌錢治病的問題。
王振耀老師告訴我,他在民政部當司長時,曾向溫家寶總理建議為中國孩子構建一張保護網——中國有3億孩子,給每個孩子買上一份100元保險,就可以保護孩子免於大病傷害。這個300億的計劃後來沒有實施,令王甚為遺憾。
為什麼要做大病醫保呢?王說,在政府的新型農村合作醫療體係外,再做一個龐大的資金池,合力保證孩子們有尊嚴地病有所醫。
我決定來試試,反正我們是民間力量,沒有什麼負擔,也沒有政績考核壓力。還是老辦法,我在微博上召集誌願者,迅速組建一支新的團隊,開始衝鋒“中國鄉村兒童大病醫保”。2月22日,我和中華少年兒童慈善救助基金會正式簽署協議,正式啟動中國鄉村兒童大病醫保公益項目。
錢呢?我又找到了史玉柱,巨人網絡CEO,這個赫赫有名的企業家曾給“免費午餐”捐款100萬元,他又給了我200萬元啟動大病醫保。
王振耀、陳朝華、馬伊琍、張泉靈、趙普、薑賢正、江詠、李建華、金鷹等其他39人,其中有14個媒體的老總,都被我邀請成為發起人。後來,鳳凰網COO李亞把大望路郎家園的辦公樓借給我們一間,可以坐十個人,我帶著三個大學生,兩個微博上招來的全職和一個保險公司的誌願者,開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