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青海玉樹地震，我在郊外的蘭州軍區野戰醫院帳篷區采訪，路過一個加油站找廁所。推門，左行50多米，拐角處，猛然看見十幾條藏獒，或臥或立。
我簡直魂飛魄散。有兩頭藏獒站了起來，狗熊一樣緩慢而穩健地向我走來。我瞬間冷靜下來，感覺一雙手死命抓住心，告訴自己“不能跑，不能跑，一跑就會被藏獒咬得稀巴爛”。我沒有跑，本能地一步步緩慢後退，微微笑著向一群藏獒擺著手，退了出來，癱坐在地。
麵對撲麵而來的攻擊，冷靜是讓我臨危不亂的法寶，這次也不例外。
上午，王某通過上海一個記者朋友帶話給我，他刪除“微博天下”上對我們的攻擊，但前提是我要說服王小山、五嶽散人等人收回對他的評論。我表示拒絕，我不會找我的朋友去刪帖，我們也不能接受被謠言攻擊，然後一刪了事。
這時候，我想起王曾經請我轉帖宣傳下他的新雜誌，好像就是“微博天下”。我打開和他的私信，一看，果然——2010年12月21日，他在私信裏說，“利用你的人氣，關注一下我的影響力周刊和微博天下吧。微博天下到時給你開專欄。”
我認識他，還曾在一起采訪，但我聽說過他很多段子，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就委婉拒絕了。
調查記者夥伴們幫助我找到王的一些資料，其中一個是“四川閬中演員地震重災區卷巨款”謠言事件。
2009年4月12日，王某在其博客中爆料：《三國演義》電視劇中劉、關、張及曹操、周瑜的扮演者，參演四川重災區閬中的‘三國主題文藝晚會’，以出場費的形式卷走巨款。
王聲稱：“為了這場文藝晚會，閬中地方財政支付了將近400萬元，絕大部分資金都作為出場費支付給‘劉、關、張’的扮演者。”並聲討，“‘劉、關、張’及曹操、周瑜的扮演者在這次演出中，每人到底拿走了多少災區人民的出場費，希望他們能給閬中人民一個交代，給網民一個交代。”
4月13日下午，王就此事在博客再發聲明，寫道：
一、“400萬元”係閬中網友報料，未經本博核實；
二、《三國演義》劇組人員在地震重災區搞商業演出是客觀存在的事實，他們具體拿多少出場費，本博並不清楚，隻是希望這些演員“給閬中人們一個交代，給網友一個交代”；
三、這次閬中商業演出的資金來源本博也不清楚；
四、“劉、關、張”的演出已經造成擾民是客觀存在的。閬中市民無法購得晚會的演出票也是不爭的事實；
五、已有多家媒體致電本博，要求對博主進行采訪。本博就此事謝絕任何媒體采訪，如有疑問請直接與四川閬中市委宣傳部聯係。
隨後，王在博客中又發表了一篇致歉聲明，內容如下：
本博所寫博文《“三國演義”走穴地震重災區卷走巨款》，因網友報料不實，致使該文中“政府出資400萬元”一說失實，特此更正。並就此向閬中父老鄉親、相關演員和關注此事的全國網民致歉。
2009年4月14日，王再發博文。
“想起了初中語文老師給我們上《塞翁失馬》這一課的情景。再聯係到今日各大網站對‘閬中演出’風波的報道，不禁喜上眉梢，自誇一番：我居然能為古城閬中搞一場旅遊推介會。鬥膽狂言，此推介效果絕對超過閬中市外宣辦主任何凱所言‘花100多萬搞晚會’所取得的效果。
“全國網民也知道了王某是最傑出的左右智慧的閬中籍新聞人。‘閬中演出’風波給閬中的旅遊宣傳帶來如此之佳的效果，我當初寫博文的時候根本沒有預料到，那也不是我寫博文的本意。但事實證明，沒有花費一分錢的宣傳費，我居然能讓全國數十家報紙、網站來關注閬中，這肯定是一次不花代價的旅遊推介會。
“看來，我應該感謝我的語文老師，他讓我懂得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的真正含義，因此，我完全有資格出任‘閬中民間旅遊推介會’會長這一職務。”
兩次謠言事件，邏輯、手法如出一轍。
後來，他說，他曾通過微博提出質疑，但沒有引發大規模圍觀，這次選在一個淩晨發出微博，兩小時再刪除，才有了“免費午餐事件”，這叫“病毒營銷法”。
王說，事實表明他是“病毒營銷”的高手，更是做新聞的高手。
我明白了，他攻擊我們，想宣傳他的“微博天下”。另外，他或許不能理解我們500名記者籌集了數千萬元，就真能不在裏麵弄些錢，就不會有些問題。他賭我們不敢聲張，或者不敢和他較真。
我本能厭惡這種訛詐，我也絕不允許自己屈從欺淩。我請這個記者轉告他，六個字：不和解，幹到底。
當天，新浪網總編輯陳彤在微博上公開表態“相信鄧飛等人，相信免費午餐，支持那些做實際事情的人！”
王轉而攻擊，說“免費午餐”基金在新浪上花錢打了廣告。
演員姚晨等人，轉發了陳彤的此條微博，對我們表示認可。王譏諷她是戲子。姚晨回了他一句：“人生大舞台，你以為你不是個戲子？”激起姚的粉絲們對王一片罵聲。
1月4日12時，“微博天下”突然刪除了一部分造謠微博，並發布了一條道歉聲明：
“本博於1月4日淩晨發布‘免費午餐洗錢被中紀委調查’的消息，因無確切證據，已予以刪除，給各位博友和相關部門帶來的不便之處，特表示歉意。”
他解釋說，他是在一個飯桌上，聽朋友說他的朋友聽說中紀委在調查我們。我回擊稱你有一丁點兒證據也行啊，“免費午餐”誌願者團隊和捐款人不接受這種道歉。
王開始指責我們500名記者是股東，在洗錢。記者們怒氣衝衝，找王理論，並在網絡上扒出對王的各類投訴。
我的律師完成調查後，很沮喪地告訴我，沒法訴訟。“微博天下”原來是在香港注冊，在內地沒有合法刊號，也不知何故躋身新浪微博的媒體官微序列，並完成認證。
中紀委一位朋友來電話，問我們怎麼和中紀委扯上關係了，聽完介紹後，他說他會處理。
1月4日21時，新浪微博虛假消息辟謠官方賬號“微博辟謠”發布消息：
“今日淩晨，微博天下發布消息稱，‘免費午餐’涉嫌洗錢被中紀委調查。經多方求證，此消息不屬實，發布者迄今也無法提供確切證據。因此，該賬號被注銷。”
事情至此，真相大白。“微博天下”也成為新浪微博開通以來，第一個因發布不實消息被注銷的媒體官方微博。
調查記者們提醒我，王在北京還承包了一個媒體的子刊，叫《影響力周刊》。王在微博上揚言在收集我們的任何負麵信息，並開出每篇一千元的稿酬征集揭露或批評我們的評論文章，稱《影響力周刊》加大馬力開印，要給我們好看。
一整天，他不停發微博展示，他在接聽全國各地記者打來的采訪電話，不得不換了幾塊電池。
公益界一些夥伴勸我言和，畢竟人家手裏有媒體，再小的媒體也是媒體。我回複是要打就打，絕不妥協。我們沒做錯什麼，最主要的是我也是媒體人，我堅信媒體沒有能力，也不允許把白的說成黑的，把活的寫成死的。
幾天後，有十餘個地方網站轉載《影響力周刊》上一篇評論，說“免費午餐”非法私募，義正詞嚴地批評我們，令我們啞然失笑。
我們分成幾個小組，搜索這些轉發網站，傳真公募資格的文件，要求對方迅速撤下這些不實評論。
後來，公益界討論這個事件，很好奇我們的強硬。對外界的質疑和批評，我們一直及時而溫和回應，因為我們所有的權利和力量來自社會。我們也不害怕質疑和非議，良好溝通，擺出事實和依據，沒有說不清楚的事情。如果我們做錯了事，我們就要承認，就趕緊糾正，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我們不是神，我們不可能不犯任何錯。
但，我們不能容忍顯然和惡意的造謠和汙蔑。
在公益界，我也知道多起造謠攻擊，傷害劇烈，但無一起訴訟。我也很好奇，問他們，他們說向法院提出毀謗訴訟實在是得不償失，一是太複雜太折磨人，二是沒有人會關心你最後的輸贏，大多數人還將習慣性形成一個印象，那就是——因為無風不起浪，所以你還是有問題。
他們對我表現羨慕，說我如果不是記者，在新聞界和微博裏積累了較好聲譽和人脈，這次恐怕不死也要脫層皮。
新的一輪攻勢又來了。王某逼問我們要審計報告。
“免費午餐”官方微博、官方網站一直在披露財務信息，也正在接受會計事務所的第三方獨立審計，但審計是在一個財務年度結束後才能進行，意味著對我們的審計報告要在2012年3月後才能出來。
但問題是，我們麵對的是一片大海，3億微博陌生網友形成的一片大海，不是每一個網友都認識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另，大多數網友都不掌握這些基本的財務常識，有人開始跟著喊我們的審計報告，這令我有些尷尬，因為我變不出一本審計報告。
財務專業出身的網友們解了這個圍，我卻明白我們麵對大海，我們就要采取針對大海的方式——我們不僅要完成這個法定的審計報告，還要做些額外工作，我們要嚐試公布整個項目執行的全程，讓大家隨時都可以看見。
我和我的夥伴在裏麵沒有搞一分錢，我就敢公開，最徹底公開。
我們一直在微博上持續公開我們的項目信息，但太零散，不能被網友看見。我們找到了基金會中心網，獲得一個專門頻道，並在1月19日開始係統、實時公開我們的項目實施過程，成為公益組織中第一個“過程信息披露”，不隻是“結果信息披露”。
後來，杭州一個公司組織員工捐款20餘萬元，因有多種捐款方式，他們先把錢集中在一個主管的私人賬號，清算統計好再轉進“免費午餐”賬戶，並在微博上公開通報我們，被王看見。這是一個公司內部的簡單中轉，王則公開指控我私立賬號，並貪汙了幾千萬元捐款。
因為他是第三次公開指責，他還煞有介事地貼出我的“違法鐵證”——杭州公司那條捐款圖片，並大喊姚晨陳彤來看，很多網友不能相信一個人可以一而再再而三信口開河，還真以為“免費午餐”出事了，迅速圍觀，其中有些網友看都不看內容，開始跟著喊，“免費午餐”也出事啦，叫我們出來走幾步，解釋幾句。
麵對這一個孜孜不倦的潑糞者，我當然也會煩躁。我想起了電影《讓子彈飛》，在圍觀者的壓力下，一個耿直青年陷入一個自證清白的陷阱，拿刀把自己給剖了，掏出腸子，請大家說句公道話他到底有沒有多吃一碗霸王粉。結果，他絕望地看見眾人轟然散去，他死了。並不是每一個圍觀者都會是熱心、公正的人，他們的主要目的就是圍觀和看熱鬧。所以，每次被潑糞，他隨手一勺就過來了，我們卻需要仔細去擦、去洗，耗時費力，沒有多少人會注意你的酸楚。
但結果是，糞水很快又飛到了王的身上。福基會發布聲明稱“免費午餐”基金隻有一個賬號，並公開捐款數額，請任何捐款人核對和監督，歡迎舉報。被欺騙的網友衝上去，指責王撒謊愚弄。
這時，我發現自己又是何其幸運。除了一些因為立場、角度和工具方法等異議者，我遲早要碰到一些奇怪的人，衝突不可避免。但幸運的是，第一次折磨我的是這樣一個既沒有常識，又缺乏邏輯力的人，我們很幸運擺脫攻擊，但他令我警醒——如果我們沒有做好工作，又碰到一些專業人士來批評呢？我們能不能輕鬆過關呢？
曾國藩說，成大事者，須視羞辱如尋常。意思是說，行動是最難的，事做得越多，出差錯的機會也會越多，遭遇指責、毀謗的機會也會越多。這個時候，心就必須要放到最低，要視羞辱為尋常之事，並在羞辱中對比和反省自己。我深以為然。
我們一直在說，我們也是人，不可避免會出現這樣或者那樣的差錯，我們可以道歉，請求社會的諒解幫助，但誠實說，如果因為我們沒有做好工作，而被社會嚴厲批評，我們也會羞愧，無地自容，甚至會傷害整個事業。
所以，我們再一次檢視“免費午餐”行動整個鏈條，反複推敲，力求做得更嚴密結實，減少紕漏。我不擔心我們的團隊，但點多麵廣花錢大的學校始終是風險的隱患，需要進一步透明公開。深圳市鴻嘉源通訊科技公司提供了一批THL智能手機，送到了“免費午餐”學校。我們為每一個學校發放每月通訊補助20元，要求學校用手機多拍攝照片和視頻，展現孩子們的午餐情況，讓外界看見孩子們有沒有吃到飯菜，碗裏到底有沒有肉和油水。
我又找到一個叫“愛盟公益”的組織，做好一個記賬軟件，方便學校輸入數據，更快編寫和公開微博——每天花了多少錢，買了多少斤肉、土豆等，進一步提升透明度，並建立預警製度。當一個學校的采購價格明顯不同該地區其他學校，我們就會得到警報，迅速啟動詢問或者調查機製。
王的三輪攻擊結束後，我們整理了相關文件，並舉報《影響力周刊》的失實報道。後來，王離開了北京，不知所蹤。
2012年10月15日，王給我發來了一條私信：“我把之前發的關於免費午餐的東西全刪了。”
他是歉疚，還是希望和解？我有點莫名其妙，但我不想和他有交往，警醒而遠之就好了。我讀過一句概括三國名將張飛命運的話，“隻近君子，不恤小人”。什麼意思呢？就是說他過於剛正，隻親近品行好的人，厭惡並殘酷對待品行不好的人，結果被小人所害。
2013年6月，我無意中看見一條新聞，稱自5月9日開展規範互聯網新聞信息傳播秩序專項行動以來，有31家網站未依法取得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資質，冒用合法新聞機構名義非法“采訪”，編發負麵虛假信息敲詐勒索，被依法關閉。其中一個就是“獨立調查網”。
這個再三潑糞式的攻擊者，客觀上卻推動我們把財務公開透明做到極致。從此以後，再也沒有網友較集中質疑“免費午餐”的財務公開和捐款安全問題。這個角度上，他同樣是一個上帝派來的人，負責敲打我們，並以一種自我犧牲的方式來證明我們是可靠的，我應該謝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