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熔金淬火(2 / 3)

“謝謝肉唐僧給‘免費午餐’的來信。我們必須討論的問題是,‘免費午餐’要不要組織化?我們是否可以接受捐贈的辦公室和探訪越野車?民間公益組織如何規範卻又避免官僚化?我們欣然歡迎先討論醞釀。”

或許是要大家動腦筋想辦法,網友們興趣不大。下了飛機,轉發僅數十條,我多次轉發,請大家討論。

改善鄉村孩子們的營養,我們到底是給孩子提供正餐還是給父母發錢,讓父母改善孩子營養?

一般人看來,世界上最關心孩子營養的是他的血親父母,給父母發錢必然靠譜,但曾有公益組織給父母發錢,但發現後果多種多樣——有的父母拿了買煙買酒,有的父母拿錢去給親屬治病,道理很簡單,我們認為最重要的事情不一定就是他們父母認為最重要的。此外,我們如發錢到無數家庭,根本就無法實現監督和控製,也就無法實現改善孩子營養的特定目的。

我們為什麼需要辦公室和車輛?全國已經有了一百多家“免費午餐”小學,鏈條拉長,事物繁雜,需要專人專門處理。“免費午餐”小學大多地處貧困山區,需要長途跋涉,很多時候沒有車,時間成本和交通成本都很高,令夥伴們異常疲憊和沮喪。

這是我的第一次正式回應,我樂意展開一場較大規模的討論。

公益活動所有的費用都要由誌願者承擔,這一點我們堅決反對。我們認為,誌願者是公益運行的核心力量,任何綁架和壓榨誌願者的行為都是不可取的。公益事業如果想持續健康發展,不能采取“犧牲式”的模式。

馬兒要跑,馬兒要吃草,這個世界不可能存在沒有成本支出的“零成本”公益。

至此,我才發現中國公益文化異常薄弱,各執一端,少有交流和共識,並且停留在“雷鋒精神”的時代。長期以來,中國民眾認為做公益就是做好事,做好事就是學雷鋒,而學雷鋒就得像當年雷鋒一樣不留名、不留姓,更不接受任何報酬,簡而言之,做公益就得無私奉獻,否則一定是動機不純或者別有用心。

我們暫且不論雷鋒在做好事時,到底有無留名留姓。重點是,雷鋒做好事是一個人的慈善行為,不確定而隨意,譬如今天可以去幫老人過馬路,明天他可以不去幫,沒有人認為他不對,或者要求他繼續。依靠“共產主義道德”自律或者組織提倡,從幾十年來每年一天的“學雷鋒”中,大家都看到了效果。而公益是一個組織行為,接受捐款並執行捐款人交付的委托,譬如“每天幫老人過馬路”,需要穩定、持續而規範進行,一天都不能停止。

而“每天幫老人過馬路”就需要穩定的人手,而不能是不食煙火的誌願者,這就意味著要有成本。

16日,我在微博上寫下了第二條呼籲:

“肉唐僧同學寫給免費午餐的公開信,對我們提出諸多建議和意見。免費午餐不急於解釋和辯論,相反,我們鼓勵同學們大討論大辯論,真正聚焦以前無人問津的公益界。我們竭力要實現公益常識和規則的明晰普及,完成公益界一次正本清源,令公益人可以免於犧牲,快樂公益行。”

我試圖用這次討論來傳播常識,消除一些誤解和偏見,但我沒有想到收獲了一場罵戰——“免費午餐”團隊的幾位成員用私人微博和徐展開一些討論和澄清,一些誌願者也卷入,衝突頓生。

有一名誌願者指責徐是為了吸引眼球,極大激怒了他,他開始罵人。我是一名監督者,最反感有人說我監督是嘩眾取寵,我迅速製止了該誌願者的不理性,並向徐道歉。

16日下午,我緊急規定,統一了“免費午餐”回應口徑,“免費午餐”是一個團結的整體團隊,我是發言人。我要求我的夥伴們在遇到誤解和攻擊時,也要穩定情緒。我說,我們輕易得到讚美和表揚,也要能夠忍受誤解和批評,這就是質量守恒定律。

在群郵件裏,我貼出了一句林肯的話:“對任何人不懷惡意,對一切人寬大仁愛。”

而這時,徐誌戎對廖羽翎進行性別侮辱,激起廖和她的好友們的尖銳反擊。

17日,徐發出第二封公開信,直接指責“免費午餐”團隊的兩名核心成員“蠢得沒邊”,還附帶對女性誌願者嚴重的性別侮辱。

這令我很震驚,徐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為什麼像有兩副麵孔?天涯社區的幾位好友告訴我,他在現實生活中確實溫文爾雅,平易近人,但在網絡上和人吵架,必然衝其母親奔去,且是下三路。

在他們的理解中,侮辱他人母親其實是一個自我保護的習慣,並非卑劣惡意。當年天涯社區初開,魚龍混雜,中國人第一次得到BBS,獲得突如其來的較自由表達,放言無忌,衝突不斷,如同在當年美國西部酒吧裏,牛仔們一言不合,便拔槍狂射。

我保持了克製,但迅速回應:我絕不同意徐對我們夥伴的指責。

女生們不能理解個中邏輯,在這種全無遮擋的性別侮辱麵前簡直是羞愧難當,掩麵而逃,廖羽翎和一些誌願者公開表示要起訴肉唐僧。我明確表示,我們不支持夥伴們起訴任何質疑我們的人,即使在辯論過程中有過激言語。羽翎很委屈,甚至跟我提出了辭職的請求,“不是免午的人,總可以起訴了吧?”

有些誌願者看到我一直沒有公開有力反擊,還製止他們,開始私下抱怨我不維護夥伴。

至此,我所期待的網絡理性探討,淪為一場網絡口水罵戰。該怎麼應對?是打回去,還是冷靜處理?我一度陷入了焦慮,我是一名調查記者,也是一名攻擊手,打仗無數,但從來沒有打過這樣亂的仗。

但我知道,我要冷靜,要尋找一個最合適的方式去處理。

第一封公開信是為了我們所做的事業,我樂意接受質疑,並親自多次推動討論,試圖達成討論和共識,但第二封公開信是攻擊誌願者。

我向徐明確表示,絕不接受這種人身攻擊的表達方式,我不會再次轉發。

中午,我發了一條微博:“要做事,也要說理。”我希望這是一個契機,讓我從一名記者轉型為專業的公益組織者,進一步思考公益理論和運行深層次問題。

我們明確公開表示:如有不足之處,我們需要改正;但正確的,我們一定要堅持。我們是在第一線的執行者,也隻有我們才能知道困難和需要解決的問題。當然,我們尊重其他人選擇他們的方式去嚐試幫助鄉村孩子。

長期為鄉村孩子做飯,涉及資金安全和食品安全兩個重大問題。起步階段的誌願者網絡協作模式靈活、機動,有較高效率,但在學校擴張後表現跟進乏力,不穩定,不能持續。我們必須堅持和推動“免費午餐”組織化,建立北京辦公室,並根據工作崗位設置招聘全職工作人員,穩定推動項目。

在一項公益事業中,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有人願意捐車,我們理應尊重合理捐贈意願,但也會嚴格按照相關法規做好支出預算,絕不超支。但後來的問題是擬捐贈的越野車車輛過於高檔,我覺得這些豪車以後必然招致無數猜忌,我們需要不停向大家解釋,遲早是個禍害,也就放棄進一步談判。

行政開支的問題一直繞不開,我也想獲得充裕的經費,也設想過就按照徐的做法,找朋友或者熟識企業單獨募集一筆資金,專門用於夥伴薪水和執行所有開支。以後,我們隻對這些人負責報告,而不需要對所有捐款人一一解釋,省卻很多麻煩。

此外,我還在想以後可以提高薪水,招聘更高端人才。而現實情況是,和其他行業一樣,低薪引不來較多高端專業人員——每人都要養家糊口安家立業,既有專業能力又不愁家用的“超級誌願者”畢竟鳳毛麟角,可遇不可求。但薪水一旦提高,我們又必遭質疑或者攻擊。

有捐款人注意到我們的尷尬,願意對我們定向捐贈行政費用。500位“免費午餐”記者發起人,也迅速提出一個由記者籌集並捐贈的方案,每個記者發起人一年出5000元,就可以籌集250萬元,足夠團隊運行。

我們的計劃令公益界的夥伴大驚失色,說,願意支持“免費午餐”行政開支的人肯定很多,你們也可以籌集很多錢發工資,然後宣稱不再在捐款裏拿錢發工資,宣布零成本,我們怎麼辦?一些剛起步的組織怎麼辦?

想一想,我們確實不能隻顧自己一將功成,壞了規則,隻好暫時放棄。

我和徐一直保持著私信交流。

我告訴他:“我絲毫不懷疑你的質疑出自誠意,甚至還要堅持請你參與對我們的研討,但不接受你對我夥伴和誌願者的人身攻擊,請理解我的堅持。”

徐則表示:“我當然理解你,有好多話,我需要當麵對你講。”

於是,我們約定找個時間在北京當麵交流,共同助力“免費午餐”的正規化和組織化,保護和強壯民間公益NGO組織這個骨肉。更主要的是,我要學習建立一種對話機製,和持不同意見者走下網絡,到現實生活中交流。

不久,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師曾誌在她的辦公室主持了這次交流。徐邀請十年砍柴、黃章晉等人參加旁聽——巧合的是,前者在南海郵輪上親眼目睹“免費午餐”立意,後者是我的同事,《鳳凰周刊》執行主編。

我和法律顧問胡益華帶著相關文件赴會,和大家展開溝通,講述我們的戰略、路徑和具體執行。

曾誌老師準備了很多糖果,她擔心我們會發生爭吵,她就站出來請大家吃糖,巧妙圓場。讓她驚喜的是,我們的交流,誠實而愉快。我告訴大家,我珍視來自社會內部的質疑、反對和批評,因為我們的所有力量都是來自社會。如果我們失去了社會的信任和支持,我們將失去生命。

徐提到了一個權力合法來源的問題,“免費午餐”的事務,到底誰說了算?我們都認為發起人、捐款人和誌願者是“免費午餐”的權力來源,他提出抓鬮,選出管理委員會來決定“免費午餐”項目的大小事務。但近百萬名捐款人,他們是否認可抓鬮決定?如何達成共識?最終選出的人是否具備熱情、知識和能力?“免費午餐”每天都在進行,如果出現事故,誰來承擔責任?如何承擔責任?

誠實地說,我暫時還缺乏令一百多萬人達成某種共識的能力。另,我們的初心是不忍孩子饑餓,最需要解決的是鄉村孩子饑餓問題,而不是陷入到一個無窮盡的權力分配實驗。我們提出我們的意見,展示我們的行動,並建立組織願意為之承擔相關責任,信任我們的就支持和參與我們。

因為沒有私利,沒有秘密,一切都可以攤開來說,誠實、誠摯就可以凝聚共識,獲得信任和支持。

2012年,我被一些失去獨生子女的老人打動,決心要發起新的公益活動。我邀請徐參與這個項目的機製設計,他執筆寫下數千言文字,我們組建一個誌願團隊開始籌備。但很快,民政部宣布國家負責贍養這一些老人,“失獨老人”項目暫時擱淺。

這令一些網友們感覺欣慰。民間力量沒有因為辯論或罵架而散落,相反,我們學習了如何交流、融合和合作。

【“洗錢門”謠言】

成大事者,須視羞辱如尋常。

(清)曾國藩

午夜“凶”鈴。

2012年1月4日淩晨,疲倦的我正在熟睡之中,突然被連續幾個突然的來電驚醒。

他們告訴我,攤上大事了。原來,在當日淩晨1點,一個叫“微博天下”的微博發布了一條不足百字的微博:

“據可靠消息,‘免費午餐’因涉嫌‘洗錢’,中紀委相關處室已對其調查,調查的範圍包括‘免費午餐’的核心人員(包括北京機構的工作人員)、賬目等。據悉,‘免費午餐’募捐到的金額已達數千萬元。”

謠諑之言,甚囂塵上,認證信息為“微博天下”總編輯的媒體人王某公開聲稱:

“因為涉及洗錢,‘免費午餐’已經被中紀委正式調查了!”

聽到這個消息的我,第一反應是覺得無聊至極。這個人我認識,還曾在一起做過采訪,輾轉多家媒體,後來來了北京。說“免費午餐”洗錢,這個謠造得毫無技術含量——中紀委是執政黨黨中央的紀檢機構,監督副部級以上官員,怎麼會對我這個民間公益組織展開調查?

但王戴著一個媒體總編輯的頭銜,且是微博認證用戶,一些不熟悉我們的網友不會想到這是一個謠言。有網友開始哀歎,天下烏鴉一般黑,這個國家就沒有靠譜的公益組織。

很快,有人就指出這條微博的致命問題,我的好友王小山、五嶽散人已經開始調侃王某,造謠也要動點腦筋。有網友扒出,因為製造假新聞,王某有不得不向生身之地四川閬中“父老鄉親”道歉的前科。

隨後,我發出一條回應微博:“唉,把我吵醒……你們覺得需要午夜辟謠嗎?睡吧。”

我一點都不擔心這個事情。因為,我知道我是幹幹淨淨的,從一開始就都沒有在“免費午餐”基金報銷過一分錢——至今,我的單位《鳳凰周刊》支付我的薪水,去外地參加活動和演講,一般有邀請單位支付機票。沒做虧心事,怕甚鬼敲門。我給負責官方微博的夥伴發了條信息,提醒他們注意應對後,關掉手機,繼續睡覺。

淩晨2點,“免費午餐”官方微博迅速發布澄清聲明,並再度貼出1月1日已公布的相關財務信息,且稱對造謠者將采取進一步法律措施。原文如下:

“感謝各位博友的關心,中國社會福利基金會免費午餐基金管理規範,無人被中紀委調查,已保存相關證據,免費午餐基金將采取進一步法律措施。”

一覺睡到天亮。醒來後,我又發了一條微博:

“早晨起床,私信、信息、未接電話一堆,昨晚都不好意思辟謠,技術含量太低,常識飛到了天上,都扯到中紀委了。抱歉驚擾了同學們,並致謝具有常識和幫助辟謠的同學們,名單太長,我就不一一寫出了。謝謝你們的信任和支持。”

但很多關注著“免費午餐”的人,毫無疑問經曆了一個不同尋常的夜晚。而隨後幾天,這個謠言也給我們造成了許多不必要的幹擾。現在想來,我們最初的不慌張、不過激、不失態的良好的處理態度,是正確的。

我經常會驕傲地說,我是一名調查記者,克製和冷靜就是我們最好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