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筆社風波】
使判斷產生偏向的原因很多,並且很有力量,使我們往往可以看到聰明而正直的人們,在對待社會最重要的議題上各執一端。這一情況如果處理得當,可以提醒那些在任何爭論中都自以為是的人們:凡事需節製。此外還有一個理由,擁護真理的人的動機未必就比他們的對立麵更高尚。
(美)亞曆山大·漢密爾頓《聯邦黨人文集》
10月26日傍晚,長沙。
在出租車裏,我收到電話,稱中央電視台在播放一個好消息——國務院常務會議決定實施農村義務教育學生營養改善計劃。中央政府每年撥款160多億元,按照每人每天3元的標準,為農村義務教育階段學生提供營養膳食補助。
這一計劃估計將普惠680個縣市、2600萬的在校學生。從“免費午餐”到營養改善計劃,輿論普遍認為,正是民間探索引領了國家行動。是夜,中國公益研究院院長王振耀給我發來兩條熱情洋溢的短信,向我表示祝賀。
王振耀曾任職民政部多個司長,推動建立了城市居民最低生活保障製度和國家自然災害救助四級響應體係,2010年辭職建立北京師範大學公益研究院,是中國公益界德高望重的前輩。巧合的是,《大河報》在河南選的第一個“免費午餐”學校正好是他的家鄉魯山,我和他通過一次電話,一直未曾見麵。我當時心裏還在犯嘀咕,王老師為什麼比我還高興呢?
後來,王在接受《都市快報》采訪時稱:“‘免費午餐’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得到了如此大規模的政府回應,這不僅是中國慈善史上絕無僅有的,就是歐美一些國家也沒有——起碼我沒有看到過——‘免費午餐’行動也許是世界慈善史上最為成功的範例。對‘免費午餐’而言,它是一個奇跡;對當下社會而言,這是民間與政府良性互動的範例。”
得知國務院通過的這一決定後,現場的每一個人都禁不住鼓掌相慶。
次日晚,長沙老百姓大藥房向“免費午餐”捐資30萬元。
有網友評論說:“鄧飛辛苦了,160億!免費午餐政府買單!”
“免費午餐政府買單”,這句話意外觸發了一群經濟研究者的隱痛,也引起了一場在宏觀經濟層次上的辯論。
夜風凜冽,我從長沙飛貴陽,飛機在淩晨1點才到達,卻看見一場爭吵開始了。
晚上23點20分,一個叫李子暘的網友在轉發前述微博時,隻附加評論了一句“250!”,很快被多人附和。
“250!”我清楚記得這就是他的第一句話,心頭一震。“250”在漢語裏,是一個指責對方智商不夠的貶義詞。而這個晚上,我的夥伴告訴我,上個月去考察過的涼山跳壩村小,一個孩子因為饑餓,誤食一些有毒果實而身亡。我心裏非常難過,對於鄉村孩子,我們來得太慢,做得太少了。
李子暘接著評論說:“此事從此開始由貪官和騙子接手。無腦人士居然為此歡欣鼓舞,不知是何心肝。”
這是第一次對我們的批評,很快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打開他們的認證信息,發現他們都是一個叫鉛筆社組織的成員,而該組織一直信奉市場為上。
我一時氣結,我們怎麼成了智商不夠的無腦人士?
我在他的評論上回複:“李鱉,你要說清楚,我們怎麼一個無腦?”表達憤怒。我一位兄長看見了,特意打電話給我,批評我必須要反省自己,必須傾聽不同的聲音,尤其是反對的聲音——不管是什麼,你得先聽他們說完,你仔細對照著看自己。有問題,你就承認,就改正;沒有問題,你就要學習溝通,了解反對者的想法邏輯,融合或覆蓋他們。
民主,就是我們要學習接受我們不喜歡的東西。
以前,我是一個負責質疑他人的人,現在我是拿著大家捐款的行動者,必須要接受他人對我的質疑。我需要訓練自己和憤怒、傲慢與自負鬥爭,讓自己更柔韌,更具張力。
數日後的11月1日,李子暘在鉛筆社網站發表文章《好事變壞事》,全麵地論證他們反對政府接手“免費午餐”的理由:貪汙腐敗、低效浪費、官辦慈善壓製民間慈善、官辦慈善敗壞道德。
他們認為,“免費午餐”一旦被政府涉入,將要變成一個熱鬧一時、很快衰落、充滿腐敗、浪費驚人的政府項目。操作者是一群敷衍了事、貪婪無恥、無能敗德,根本不關心項目本身、隻聽領導調遣的人。一言以蔽之,政府接管民間慈善,這絕對是個錯誤甚至災難,一定會把好事變成壞事。
冷靜下來,我們需要對一個個問題認真梳理。然後,我和李子暘他們建立私信聯係,開始交流。
政府要不要介入?我承認,從“免費午餐”第一餐始,我們便想政府能夠介入,我一直也在呼籲政府介入。因為對於孩子們來說,吃飯要緊,擺脫饑餓困境是第一位的。但我們民間力量再大,行動再快,也不可能解決中國1.3億鄉村兒童,尤其是6100萬留守兒童校園午餐饑餓的問題——每個孩子平均一年1000元餐費,就需要610億元。
我們顯然做不到,我們需要誠實了解自己的力量。
另一方麵,站在一個記者角度,我是如此理解這個問題——因為教育布局的調整,導致大批鄉村兒童麵臨饑餓威脅,生命健康權利遭遇損害,而維護未成年人的生命健康權利正是政府應盡的職責。政府不作為或者緩慢作為,記者的職責應是監督、批評或采用其他方式,令其回歸本位,做好職責工作。
2011年,中國財政收入超過8萬億元,政府拿出160億元給鄉村孩子們吃飯,履行政府職責,為國家的未來做一個巨大的人力資本投資,強大國本,有問題嗎?
至於政府怎麼介入,是另外一個問題。人們的思維慣性是,政府一插手執行有可能出現腐敗、浪費驚人——在一個唯GDP至上的體製裏,中國公務員做不好服務員,不能提供足夠和令人滿意的公共服務,這個我們確實見得不少。
但現實就是,中央政府出了錢,又要抓在自己手裏做,如何有效防止呢?
“變相搶劫”,也就是稅收。靠擴大稅種、增加稅額,或者隱形搶劫、多印鈔票、稀釋貨幣購買力,造成物價上漲,生活水平下降。
有網友反駁說,保護未成年孩子的基本權利,是政府應盡之職責,不是慈善。
另,國家拿160億元出來給孩子吃飯,難道就要再向百姓手裏搶160億元的稅?暫且不論這是不是事實,即便成為事實,那也是另外一個問題。
最現實的問題是,孩子的饑餓問題,如何解決?我們不能因噎廢食,因反對160億元背後一個龐大政府的擴權動機,而拋下孩子不管——按照這個邏輯,我們不能要求政府做任何事情,包括基本公共服務的提供,因為這都將可能幫助政府擴權。而事實上,目前中國財政支出中用於國民福利的開支比例太低。2005年大概隻占到GDP的5%。
還有一種批評是,如果不搞政治體製改革,不解決這個根子問題,什麼“免費午餐”都是白搭,注定要失敗。我不認為先讓孩子吃飯和推動政治改革有什麼矛盾,可以多方努力,齊頭並進。對一條在地上掙紮的魚,我們願意理解和支持一部分人奮力挖出溝渠,引來東海之水,令魚永世無缺水之虞;但我們也可以選擇先把它放進水桶,先救了它性命。
溝通令共識一點點產生。在鉛筆社發表的文章中,他們從開始的指責我們引狼入室,到區別政府和民間,稱“免費午餐”是一個發展迅速、令人激動的慈善項目,可以幫助無數貧困學童,還將鑄成民間的溝通理解渠道,推動道德的進步,培育強有力的民間慈善機構。
他們對我們這些誌願者作出如此評價:“操作者是一群有熱情、有能力、富有使命感和道德感的人。”
這一次辯論,讓我受益良多,鉛筆社同仁們擺出的政府介入之後的諸多可能性,提醒我們警惕強勢政府可能導致的自由受損。我們需要盡力督促和引導政府加大教育支出的同時,更要進一步學習緊盯政府財政支出和執行,防範它以善之名行惡之事。
再一次感謝微博,幫我把自己攤開,開放接受各種能量——包括質疑和批評,他們將拍打、磨礪我,令我思慮嚴密而全麵,堅韌成長。
理解到這一點後,我的心裏隱約有了另外的想法,我們害怕讓政府做事,擔心用做事的名義來征更多的稅,但為什麼我們不能嚐試去提供案例,有效防止政府失誤呢?
11月1日,我在微博做了一個“展望免費午餐的未來”在線訪談,試圖向外界勾勒我們對2012年免費午餐的想法和未來的期望。
對於國家的介入,我們認為,這是應該歡迎的,但我們不隻是歡呼,要有心理預期——國家項目在一段時間必然會出無數紕漏,知識界對政府執行公共事務的所有擔憂,都是理由。
有擔心,但我們又必須接受一個事實——我們歡迎中央政府在現階段的安排。很多時候,我們隻有在給定的條件裏展開行動。現在的唯一選擇是:我們如何幫助政府做好營養改善計劃的執行工作,減少弊端發生。
我的設想是,這160億元的分配,途徑之一,是能分一部分資金給民間團隊,讚助民間力量更多複製“湖南新晃模式”“湖北鶴峰模式”,繼續國家、社會和家庭三方合力解決孩子饑餓問題,對比國家項目,形成一個良性的競爭關係,用民間之鞭抽打官僚體係,擇機漸次交給民間;途徑之二,是政府拿到我們的模式,自己模仿來做,雖有不適,但可以調試,維持運轉;途徑之三,是政府獨自推進營養改善計劃。
把一項公共服務交給民間組織,政府出錢采購,然後組織各方嚴密監督,必收奇效——一個想活下去的民間組織在嚴密監督之下必竭力而為,政府收獲政績,並省心省力,極為超脫又不挨罵。隻是,官員需要斷絕貪欲,無法在其間吃拿卡要中飽私囊。
我知道,這如同金庸小說裏的《葵花寶典》,欲練此功,必先自宮。要各地政府官員做到這一點,確實很難。
我不知道,我的聲音是否能被高層聽進去,他們到底會選擇何種方式。但有一點可以確認,“免費午餐”也在變革,並決心嚐試一個嶄新的事業——推動“小政府、大社會”的新型社會管理,推動民間社會更大的一場自我建設。
一些事情,總得有人開始去做。
我們繼續前進。淘寶“聚劃算”為我們發起一場“家裝天下,愛聚山區”愛心活動。淘寶天貓店上20個品牌,21家大賣家募集善款207餘萬元,創造了一個募捐奇跡。
11月3日,我和河北廣播電台的夥伴們來到河北易縣,給狼牙山中心小學開餐,這個學校由百度“聯盟·愛”籌集善款。繼新浪網、淘寶網,我們又獲得一家強大的互聯網盟友。
11月12日,“免費午餐”基金涼山項目辦公室在西昌掛牌成立,它是我們全國第一個地區項目辦公室。我們決心在涼山投入更多資源,服務更多彝族孩子。
安徽也動了起來,《江淮晨報》的夥伴們,在合肥一個叫咖啡書語的咖啡館建立了全國第一家愛心募捐點,隨後在池州開餐。安徽團隊還迎來了一個重要的合作夥伴——中國麥田計劃的合肥麥田團隊,攜手麥田,我們將在一線走訪、貧困學校項目申請和誌願者服務等各項工作中,獲得更多支持。
11月的一個晚上,北京世貿天階,我和譚詠麟見麵。這個我年少時的偶像容顏不改,用粵語腔哼唱一首叫《分享笑臉》的歌曲。他說他在香港注意到我們的行動,心生感動,動員了身邊很多明星製作VCR支持,並專門為我們創作了一首主題歌。
這首歌,由四個女孩子演唱,旋律簡單卻動人,我很喜歡,成為了我們宣傳片的音樂,一直陪伴著我們。
【一封公開信】
對任何人不懷惡意,對一切人寬大仁愛。
(美)林肯
12月12日晚,廣州。
《南方都市報》給我頒發了兩個獎,頒獎詞是:做新聞金剛怒目,做公益菩薩低眉,俠肝義膽,鳳凰涅槃,民間樂見飛將軍;送天下“免費午餐”,聚賢德公民社會,情牽弱小,誌在行動,功在聯合。
這段評語令我動容,盡管還有很多不足,但我確實是這樣想的——右手媒體,左手公益,左右互搏,但都是為了推動社會進步。
12月14日,微博網友徐誌戎(網名肉唐僧)發表了“寫給免費午餐的一封公開信”。在這封信裏,他提出了自己的一些經曆和思考,信件前一大部分,是他的個人公益經曆,我未曾實踐,不便評論。涉及我們的隻有少量部分,我先摘錄於下:
給錢是最好的,因為這是把資源分配的自主權以貨幣的形式交給了受助對象本人;給物次之;援建項目最差。
運營成本另想辦法,不能從捐款裏出。這個前提要hold住。
這個團隊,必須是完全誌願者化的,它所有的費用必須由誌願者自己承擔。你要越野車幹啥?交通工具都不能自理的人,捐個五塊八塊的就得了,去找窮孩子不是起哄麼?
需要運營費用的,隻是募款團隊(因為涉及財務與廣告)以及一些專業化人才,比如經理、法律顧問、媒體及政府關係,還有秘書。花錢雇的隻是這些人而已。這個錢很小,通過私人朋友或企業專款定額讚助。這個直接入你的賬,不要和捐的飯錢搞在一起。
廣州北京弄辦公室。你弄這麼多辦公室幹啥?本來就是依托互聯網搞起來的事情,有啥業務是非要本地化的?又要接受四輛越野車。一有固定資產,運營成本就激增,你哪來的錢?
徐是我的朋友,時常私信交流,在國家表示介入時,他公開表示祝賀,並稱我們是“蓋樣板間的費邊社”,實現一個實質性的飛躍。這封公開信的起因,是北京一個地產公司願意提供一間66平米辦公室;上海一名好友也說在上海提供一個場所。看見我們四處奔波,北京一位企業家也曾電話我,說願意提供四輛越野車。
他認為這些全無必要,隻會增加運營成本。
這是社會上第一次對“免費午餐”持較大不同意見,或者反對意見。在這之前,我們得到的都是掌聲和讚美,所以它受到我們的廣泛注意。
在趕飛機的路上,我匆匆看一遍,在微博上公開作出了初步回應,那時剛剛早上6點多,冬天的清晨,空氣清冷而純淨,促人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