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青蘋之末(3 / 3)

湖南一些官員抱怨我和其他三名湖南籍貫記者是“湖南四害”,熱衷揭露湖南重大醜聞,但更多人樂意讚揚我們是“湖南四虎”,是新聞界的勇氣和力量。

我的QQ簽名很長一段時間是:“寫出這個國家的幽暗秘密。”

我以為我可以。

《鳳凰周刊》是一個調查記者的天堂,尺度大,少約束,我們可以寫出盡量想寫的東西,我的一些同行會驚訝我身上澎湃的工作激情。但,我還是陷入一個困境——中國太大,新聞太多,一些事件的匪夷所思超越我們的想象尺度,令好萊塢最優秀編劇都望塵莫及。我寫不完,開始感覺我如同童年一個人置身在家鄉的蘆葦蕩裏,無邊無際,看不到盡頭,令人絕望。

像美國記者一樣奮鬥的夢想漸漸迷惘。19世紀末,美國社會因為盲目追逐發展而問題叢生,但一批調查記者挺身而出,持續揭露各種社會問題,掀起一場“扒糞運動”,聯合中產階層推動各項立法,終於建立新秩序,改變了整個國家。

中國中產階層背負太重,權利甚少,而新聞界一直被稱“戴著鐐銬跳舞”。大多數調查記者經常無法順利發表文章,即使發出,多數也如同泥牛入海,無人理睬,少有改變。因此,中國記者易患上抑鬱症。我雖然僥幸逃脫,獲取了較大報道空間,能夠單刀策馬奮力劈砍社會黑暗,也在試圖聯合其他記者力量,卻也是獨木不成林,漸生焦慮。

改變,是否可能?

除了通過批評報道,形成一股憤怒的壓力去影響決策者,改變這個國家,是否還有一些新的可能?我正要開始做的事情——給中國的鄉村孩子提供一頓午餐,是否是上帝給我打開的另一扇窗?

我本來沒有宗教信仰,但不知何故,在南海的遊輪上碰到那個支教老師後,我總是會想到上帝。

雨一直下,帳篷在風雨裏有些搖搖晃晃。

我雖沒有做過公益,但以往的經曆正在有力支撐著我。在我看來,轉折首先來自於社交媒體的出現——微博就是我們自己的私人媒體,給我們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言論空間,更聯合人們形成一些嶄新的力量,令一切變得有可能。

2009年8月,新浪微博開始悄悄搞起內測版,我們成為第一批被邀請的用戶。8月30日,我在新浪微博上寫下第一條微博,講述我報道的一個刑訊逼供的故事,轉發僅4次,評論僅3條。

不久,我又注冊了一個騰訊微博。如同一把小刀,一條隻能寫140字的微博機動靈活,可通過互聯網和手機隨時隨地發布出來,並可附帶一張圖片或者一段視頻。

對我來說,微博的奇妙是一些在傳統媒體視為禁忌的事情,在微博大海被你一句我一句說來說去後,一件敏感的事情逐漸褪去敏感,變成尋常見聞,言論自由的空間由此一點點被撐開、擴張。

我沒有想到的是,微博正在悄無聲息積攢它的力量。後來的宜黃事件,令我窺見了它蘊藏的巨大能量。

2010年9月16日清晨,一個叫鍾如九的江西女孩和姐姐,在南昌昌北機場,遭遇縣委書記等官員截訪。之前,她們遭遇當地強拆,有三名親屬激烈自焚,她們想去北京接受鳳凰衛視采訪。當我接到其他記者打來的求援電話時,第一反應是——發微博。

微博可以說上就上,喊打則打。事實上,我們沒有其他選擇——清晨,我們沒有其他任何媒體可以快速介入,即使在白天,也不一定有媒體介入,因為每天都有各類截訪事件在全國發生。

上午8時57分,我在新浪微博發出這樣一條消息:“【昌北機場直播一】被縣委書記帶隊的40多名官員圍住,自焚家屬們插翅難飛,航班耽擱,鍾九妹心力交瘁剛才暈倒,幸而醫生現場搶救,現在已無大礙。”

戲劇性的是,姐妹倆情急之下,以上廁所為由躲進了女衛生間,在格子間抱作一團,打電話給記者,講述現場的狀況。電話內容又被記者敲成了文字,通過QQ傳遞給我。

9時04分,我發出了第二條微博:“【昌北機場直播二:兩女躲在衛生間和中國保持通話】《新世紀》記者劉長連線家屬:鍾如九暫時已緩過來,機場派出所一副所長向家屬表示,今天是全國民航大檢查,需要請家屬去附近派出所內接受安全檢查,被家屬拒絕。目前鍾家兩個女兒仍然堅守在機場登機口一個衛生間內,不敢出去,靠電話和中國保持聯係。”

兩個女生被逼進女廁所,隻能用手機和外界聯係,是一件多麼悲哀的事情。這一場景,令我想起一個叫《保持通話》的電影,內容似乎是一個被綁架的女子組裝了一台簡易電話,卻能艱苦自救引導外麵一好心男子前來救她。

不是所有網友都看過這部電影,但他們可以想象如此一幅畫麵——兩名女子不得不躲在女廁所裏,外麵站著一群想帶走她們的壯漢官員,她們需要幫助,需要社會營救。

火一下子燒開,我看見微博上的“轉發”和“評論”數字開始翻滾。後來,我發現女廁外的幹部竟然有縣委書記——縣委書記親自帶隊在女廁外麵堵人,實在荒謬而有趣。

如果能讓“自焚”“截訪”這類沉重的話題變得輕鬆起來,它將更具圍觀性。於是,我開始把這個事件定義為一場由新浪微博現場直播的、雙方極不對稱的“女廁攻防戰”。

既是一場攻防戰,就需要雙方人物介紹。我在QQ群上發出求助,讓有空閑的記者同行幫助我找到鍾家姐妹和官員們的相關資料。結果,我們發現縣委書記多年前是一個派出所所長。或許抓人是其本行,一個人總是樂意做自己得心應手的事情,捕快做到縣委書記,卻心存親赴現場指揮拿人的念想。

女廁所驚險對峙,縣委書記帶隊抓人等誇張的事實,令億萬網民有身臨其境之感。網友不停地轉發微博,或同情鍾家姐妹,或嘲弄官員,有的甚至找到縣委書記的手機號碼,發短信,打電話。宜黃事件,不再隻是鍾家姐妹的抗爭,轉而成為萬眾矚目的公共事件。

令人意外的是,宜黃縣的官員們渾然不覺,他們不知道這個世間已經有微博,可以在千裏之外的北京,對他們現場直播。他們仍然按照自己的方式,朝著死胡同的方向一路狂飆突進。

17日深夜,鍾家大伯葉忠誠病逝,這次換上了宜黃縣長,他不顧家屬阻攔,帶隊在醫院將葉的遺體搶走。18日上午,宜黃幹部又在南昌街頭,強行用大巴將鍾家人劫走。其中,鍾如九被帶上大巴,貼在玻璃窗上絕望呐喊,被《南都周刊》記者拍照,在微博上瘋狂流傳,如驚濤拍岸,令無數人心碎。

宜黃事件被視為中國微博史上第一樁公共事件,洶湧民意引起中央政法委的重視,政法委批示要求查清楚。

18日下午,新華網發布消息,江西對宜黃縣事件相關責任人作出處理,縣委書記邱建國、縣長蘇建國被立案調查,其餘6名官員也被不同程度處理。

宜黃直播,令新聞界歡欣鼓舞,我可以使用我自己的媒體——微博,而不是我供職的媒體《鳳凰周刊》實現輿論監督,極大提升了一個記者甚至一個普通公民的能力:快速而大規模地傳播信息,展現真相,聚集憤怒力量形成一個強大壓力集團,壓迫令改變快速發生。

但隨後,我又見證另外一股力量——柔軟的力量,比憤怒的力量更富張力,更加寬廣磅礴。

9月26日,嚴重燒傷的鍾家母女,病情危急。通過微博,網友們發起一場午夜大救援:有人幫忙聯係燒傷科的專家,有人用電話叫醒南昌衛生部門的官員以幫助敲定轉院手續,有人聯係紅十字會的飛機以便於轉院……

當時,微博名人任誌強、潘石屹、姚晨等都加入救援,高潮迭起。微博網友,不論男女,不分貴賤,也沒有爭執,所有的人都在關心一位母親,如同是我們自己的母親。愛和良善從每個人的微博流淌,涓流成河,最後奔騰不息。

那夜,幾乎是微博自開通後,最溫暖的一個夜晚。

最終,經過18天與死神的抗爭、1200公裏的飛行,鍾家母女來到了北京304醫院——中國最好的燒傷醫院接受手術,成功擺脫了危險。

這一場午夜救援,則讓我親眼目睹了柔軟的力量。不管高居廟堂者,還是販夫走卒,他們心裏都有愛和良善,激活它們,彙集起來便是一股巨大能量。事實上,中國人不缺乏良善,缺的隻是一件將它們聚集的工具。而微博解決了這個問題。

或是天意使然,第二天夜裏,我在微博上看見一位叫彭高峰的網友在尋找他的兒子。孩子在2008年在深圳寶安區一個街區被人強行抱走,從此不知所終。我采訪他,並和他結伴去廣西柳州尋找,意外救出另外兩個被買賣的孩子,並寫下《南中國男童拐賣鏈條》《孫海洋尋子》和《買來的幸福》等一係列文章,引起《洛杉磯時報》等境外媒體的持續關注。新華社記者也寫出內參,送到國家領導人案頭。

2009年4月,公安部發起第五次打拐專項行動。

3年來,我一直無法忘記這個絕望的家庭。我曾在幾個博客上貼出報道,並幫助彭寫出一本《尋子日記》,竭力在互聯網上傳播,希望能找到孩子,但孩子如同人間蒸發,一直沒有消息。

有了微博,我決定再試一試。我曾告訴過高峰,我有一個直覺,我們可能會找到孩子,他很驚訝,問為什麼,我說這個孩子相貌不俗,眉眼較寬,看一眼就能終生記得。或許,微博能幫他找回孩子。

21時14分,我寫了一條微博:“互聯網能再次創造奇跡嗎?請幫助彭高峰找到他的兒子彭文樂”,介紹了孩子,並附上他的照片。同樣,我也沒有想到,這條微博引爆了一場波瀾壯闊的社會運動,並為我推開了生活中一張暗門,我的生活由此改變。

這條微博被轉發5665次。當時,我預感孩子可能去了鄉村,我特意叮囑大家回家過年過節時,務必留意下身邊有無這個孩子。

年底,我的湖南老鄉、中國社會科學院教授於建嶸發起了一場名叫“隨手拍解救乞討兒童”的行動。在微博上,這個戴黑框眼鏡卻發怒如獅子的教授呼籲網友,一旦看見乞討兒童,就拍下照片上傳微博,方便尋子家庭看見。

於建嶸的行動源於乞討兒童。他們在中國城市街頭隨處可見,民眾一直疑惑他們可能就是被拐兒童——正常父母怎可能將自己孩子置身危險車流或暴露於寒風烈日下呢?

兒童拐賣已經成為中國家庭共同的敵人,人販子隨手抱走孩子,他不會考慮孩子是窮人或者富人的孩子。

我則發起“微博打拐”,並和中國警察網在新浪微博聯合建立“打拐誌願團”的群組織,呼籲網友繼續留意身邊來曆不明的孩子,支持公安打擊兒童拐賣。

在微博群裏,我得到了多個重要夥伴——他們熱心公益,有執行公益的經驗,開始幫助我們管理打拐誌願者,並管理微博群。後來,他們成為“免費午餐”的基本盤,幫助我處理所有大小事務。

在騰訊網站,我建立了數個500人的QQ群,發動各省網友留心周邊來曆不明的孩子,然後報告當地警方,查驗他們是否是偷來或拐來的孩子。

公安部公開的數據表明:2009年4月到2011年2月,公安機關共偵破拐賣兒童案件5900起,解救被拐兒童9300人。這僅僅隻是一個被解救的數據,未被解救的必然更多。“隨手拍解救流浪乞討兒童”和“微博打拐”兩個行動分兵並進,得到網民熱烈支持。

2月2日,一位知名的投資界人士發出了一封公開信,呼籲全國人民團結起來,共同打擊兒童拐賣。他的憤怒和挺身而出吸引投資界和商界名流參與——之前,商界很少參與社會議題討論,各界合流迅速在微博上形成一股關愛孩子的巨浪,大家幾乎都在討論孩子問題。

此時,彭文樂的圖片在新浪、騰訊、搜狐和天涯的微博上傳播共計萬次,被數百萬人看見。

好運氣,終於在新年之前姍姍來臨。2011年2月1日,江蘇徐州市邳州八義鎮某村莊,一位回鄉探親的網友,發現一個小男孩酷似微博上彭高峰孩子的照片。

他撥通了微博上留下的電話。

我馬上飛到了徐州,以孩子舅舅身份和彭會合。隨後的兩天,兩地警察去鄉村摸底,尋求最好的方法帶出孩子,避免極端衝突。我和彭天天窩在賓館等啊等。直到電話響起,警方要我們去邳州公安局刑偵大隊,我們攔車趕過去,彭在哆嗦,他開始抽煙,我也開始抽煙,太緊張,說不出話。

途中,彭一把抓住我的大腿,他哆嗦。我也哆嗦,掐掉香煙發微博,“這是我們找了兩年多的那個孩子嗎?不要玩我們!”

彭說:“飛哥,我有點上氣不接下氣。”然後他哭了,大哭,司機很困惑,又害怕,飛快扭頭看了我們一眼。

我不斷更新著微博,我知道,與我一起忐忑不安的,是更多在我們身後的微博網友。

等待是漫長的。抽完一支煙,又抽完一支煙,在抽第三支煙的時候,一台警車緩緩開近。車門打開,深圳警察抱著一個孩子走出,我瞬間失控,大叫“文樂、文樂”。坐在台階上捂著臉嗚嗚哭的彭高峰,像隻貓一樣猛彈起來,撲了上去,一把抱起孩子哇哇大哭,“我的崽啊我的崽啊……”

孩子被驚嚇,有點愣,警察馬上接過去,牽著他走開,另一個警察抓住彭的肩膀,寬慰他。我突然想起那個拐賣文樂的人,衝到車那邊,要揍他,卻看見一個女人……

我氣喘籲籲,癱坐在地上,發了一條微博:“太牛逼了,孩子是我們的!”

15時35分,我又發出一條簡短的微博:“就他。”

這兩個字,意味著在尋找彭文樂的第1050天,奇跡出現了。在一個房間裏,孩子仰著臉,告訴我:“那個哭臉的男的是我爹爹,我認得的。”

夜幕降臨,大雪紛飛,高峰在賓館外很大聲給他的親人們報喜,渾然不覺雪花蓋肩。遠近煙花綻放,鞭炮不時劈劈啪啪,人們在溫暖的家裏享受春節。我站在窗前,看著這座喜氣洋洋的小城,感受團圓、平安和健康,於每一個家庭,都是何等重要。

新浪微博已經炸開了鍋,無數網友坐到電腦麵前追看我這場解救的直播,多位明星也參與了轉發和評論。

在我直播彭高峰尋子的過程中,“記者打拐聯盟”QQ群中全國各地近200名媒體記者歡呼不已,不少同行已跟蹤報道多時,更有人感動落淚。3年來,這個孩子的照片充滿互聯網各處,QQ群裏都見過多次,現在終於找到了。

更奇妙的連鎖反應,神一般出現了。一個孩子的回家引發了中國各界對兒童拐賣的強烈關注,令多位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在兩會上呼籲更嚴厲打擊兒童拐賣,推動改變了公安部打拐製度——公安部出台了嚴厲的“一長三包製度”,即一個孩子被拐後,當地公安機關一把手或者分管領導要迅速成立專案組,並親任組長,包破案,包找到孩子,包安撫家屬。之前,一個孩子被拐,很多地方連案都立不上,更何況抓捕?

微博打拐成功找到一名孩子,令微博網友欣喜若狂,也讓整個社會歡欣鼓舞。通過微博打拐,我也敏銳地發現微博蘊含著更偉大的價值——它不隻推動信息流通,更可以聯合各界采取有效行動,完成一個任務。而之前,人民如同一地碎玻璃,無法相互拚接形成合力。

宜黃事件的微博直播,尤其是微博網友的午夜馳援,讓我發現了善良的力量;而微博打拐,則似乎是一場命中注定的預演,我發現了孩子是中國人最大的公約數,對孩子的愛可以聯合所有階層和幾乎所有國人。

愛和善良,似乎是我找到的一把新鑰匙,為大規模的社會改變找到了新的可能性。《人民日報》也在讚歎“微博時代”來臨,微博正在改變中國人的生活,推進社會進步,並稱微博的崛起是中國改革開放、社會進步的重要標誌。

帳篷裏,我試著問自己,“免費午餐”是否也可以這樣做:把一個主題拋出來,展現貧困山區兒童的饑餓困境,引起社會廣泛關注,再通過微博連接傳統媒體,進行持續而深度的報道,成為一個全民議題,進而完成改變。

或許可以。我不知道未來會如何,但我清晰知道我現在走的第一步、第二步是可以踩住的,是可以走的。最重要的是,我們的方向是沒有問題的。

夜深,心靜,我睡得很沉。睜開眼睛,已是4月3日的早晨7點多,雨點仍在敲打著帳篷。空氣清甜,晨霧縹緲,雞犬聲隱約可聞,很像我湖南洞庭湖畔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