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小學學校沒有食堂,大多數孩子麵臨午餐饑餓,並遭遇程度不一的傷害,已是殘酷事實。作為一名記者,我首先想到的是報道,展現這裏發生的一切,引起社會和政府的重視,或許會有改變。但我又想,靠寫文章,能解決這個巨大的難題嗎?
這麼大一件事,我要寫多少年,才能促成改變?
在車裏,我和雁冰商量,我們要行動起來,先讓一個學校開餐。
他們繼續留在貴州山區展開進一步調查,收集更多信息,我則趕緊回到城市裏去籌錢,有了錢才能開餐。
我突然想起美國詩人狄金森的一首短詩:
如果我能解除一個生命的痛苦,
平息一種酸辛,
幫助一隻昏厥的知更鳥,
重新回到巢中,
我就不虛此生。
【行動:2萬元滾雪球】
因地製宜建廚房,就地取材做午餐。家長鄉親來參與,公開透明可監督。
“免費午餐”啟動之初執行口訣
3月28日,深圳,細雨。
我離開貴陽,本來是要回到中山大學學習,但我需要去籌錢,在第一個學校開餐。我向老師請假後,直接飛往深圳。
2003年冬,我從湖南長沙坐火車來到這個城市,工作了一年,結識了很多朋友,其中一位兄長叫王樹春,吉林人,高大魁梧,一雙濃密劍眉,正氣凜然,做過警察,現在在三門島做房地產。2008年,我在深圳、東莞兩地調查上千名男童遭遇拐賣,采訪過他——他向警方捐款一百萬元,幫助建立失蹤孩子父母DNA數據庫。
他停止和幾個客戶的交談,帶我去一個餐廳,傾聽我的想法。我問他要2萬元,他麵有訝色,覺得這肯定不夠。我說先拿2萬,開個學校試試看,先動起來。其實,這是我第一次找人開口要錢,感覺羞澀。
他爽快答應了,安排會計給沙壩小學賬號上打錢。我則通知學校先買鍋碗瓢盆,準備開工。
一切需要動起來。動起來,我們就會有希望。
我去了華僑城,約了一名網友見麵,她叫小斯(蘇哲芳),曾在微博上和我多次互動。她三下五除二把車停進了一個狹小車位,跳下來,爽朗地和我打招呼,帥氣利落。她是一個年輕母親,招商局集團地產公司的職員,負責品牌和策劃工作。
聽完我的故事,她的眼裏也開始閃亮。我需要一個留在後方幫我出主意的人,她願意和我並肩戰鬥。後來,她負責“免費午餐”品牌推廣和媒介聯絡。
回到大學城,和《雲南信息報》派出的一名叫湯驥的記者見麵。他們敏銳地感覺到我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飛來廣州貼身采訪。晚上,我帶著記者去廣州市區,找另一個微博上的朋友,他叫劉嶸,是廣東榮暉投資集團老總。
在一間掛滿字畫的寬大辦公室裏,劉嶸泡起他的家鄉福建功夫茶,慢條斯理地打開話頭。他身材瘦長,戴一副眼鏡,保留著一名曾經的詩人的文質彬彬,卻又仗義豪爽,有著某種不可思議的親和力。
他建議我借鑒企業的方法,一定要做出容易複製、推廣的簡易模型。
為確保日後的有效執行和監督,當晚的討論中,我們定下了一份標準化“免費午餐”的雛形:一個雞蛋、一碗米飯和一個菜,算來算去差不多價值3元錢。我們就確定每份午餐3元,以後也好找人募捐。
為什麼要一個雞蛋呢?我隱約記得有領導人就規定戰士吃雞蛋,可以定量,避免貪腐。用手機搜索了下,營養學者說,一枚約50克的雞蛋含蛋白質7克、脂肪6克,產生熱量約80千卡。它的蛋白質與氨基酸比例適合人體生長,吸收利用率達98%以上,且富含鈣、磷、鐵和較高含量維生素A,在鄉村可以就地采購,是鄉村孩子較好的營養來源。
而且我喜歡“3”這個數字。我讀過《道德經》裏“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這個奇妙句子,所以我的女兒叫三三。
3月29日,我發了一條微博,稱4月2日我們將在沙壩小學開餐。孔維給我私信說,她就是貴陽人,她願意和我一起去學校。她是第一個將與我親赴學校的演員。
遠在河南鄭州的一名記者說,他小時候帶糧食在學校裏架鍋做飯,現在孩子們仍然如此,他也想作一些努力。他叫朱長振,是河南《大河報》記者。我鼓勵他去做好調研,可以在河南展開。
4月1日,沙壩小學傳來了一份午餐資金預算表,第一個月就需要將近5萬元,收到的2萬元隻能維持兩個星期。或許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我心裏沒有一絲畏難。我在想,再不濟,我就隻做這個學校,能幫到100個孩子也是勝利。現在要做的是衝!衝!
當天,胡舒立老師來到中山大學,除了財新傳媒總編輯的身份,她還是中山大學傳播與設計學院院長。是夜,我們參與“卓越記者駐校計劃”的媒體同行在她的公寓裏聚會。
她得知我的計劃,特別開心——媒體人除了寫報道,作輿論監督,也開始在動手解決社會問題。
深夜,我從廣州飛往潮濕的貴陽。新華社雲南分社、《華西都市報》、《三湘都市報》、《瀟湘晨報·湖湘地理》和浙江衛視等媒體一共12名記者,已悉數趕到,都在機場等我。
4月2日,清晨,我們從貴陽趕赴學校。
孔維在貴陽借了一台越野車,裝了滿車送給孩子們的禮物,她接受了我的建議——不帶化妝師攝影師,素麵朝天,衣著樸素。
我們特意打電話叮囑學校:不要打橫幅,不要排隊迎接,也不要苦等我們開飯。
顛簸了5小時,遠遠就看見校園喧嘩熱鬧,許多村民站在路邊興高采烈招手向我們示意。學校做了一個簡易的講台,搬出課桌放在操場,大喇叭播放著激動人心的《運動員進行曲》,169名學生穿著一新,整整齊齊坐成好幾排,這令遲到的我們歉疚不安。
之前,他們隻有40多人家住得較近,可以中午回家吃飯,而剩下上百個孩子的午餐是一個近乎無解的難題。這個問題困擾了幾代人,有條件帶飯的少,即使帶了到中午也隻能吃冷飯。
國歌響起,沙壩小學舉行了升國旗儀式。陽光下,169名大小孩子努力站得筆直,仰著小臉,莊重肅穆地向冉冉升起的國旗敬禮。
我們需要對孩子說一些什麼。
站起來,望著全場安靜看著我的百名孩子,我突然哽咽。“隻要沙壩小學存在,我們的免費午餐就要繼續做下去。”握著一支嗡嗡作響的舊話筒,我揮動手臂,使狠勁喊出這句話。
掌聲雷動。
這是我們對沙壩小學孩子的承諾,也是給我們自己的鞭策,隻能往前,不能退縮。
要開飯了。在領了一個嶄新的不鏽鋼飯盒後,8歲男孩陳興安走到盛飯菜的阿姨麵前,得到了一份米飯、一個煮雞蛋、一勺酸菜炒肉、一勺燒土豆,一勺白菜湯,雙層飯盒被塞得滿滿的。
回到座位上,他和幾個小夥伴圍坐在一起,大口大口地吃起來,可孩子們始終沒有去動飯盒中的雞蛋。“雞蛋揣起來。”陳興安向夥伴們喊道。聽他這麼一說,其餘孩子趕緊將雞蛋放進衣兜,還騰出一隻吃飯的手,緊緊地護著衣兜,生怕雞蛋掉在地上或被別人搶了去。
有的孩子說,要把雞蛋帶回家,給沒有上學的弟弟妹妹嚐嚐。有的孩子說要把雞蛋留著當晚飯。
這頓簡單的午飯,孩子們吃得很開心,卻令我們悲喜交織。吃完後,他們又小心仔細地將飯盒擦洗幹淨,緊緊地抱在胸前。這一切都被校長看在眼裏,“孩子們太想吃飯了。”
一早趕來學校看孩子吃飯的,還有不少家長和村民。一位老人忍不住抹起了眼淚。孩子餓著肚子上課老人心也疼,但是每天都要下地幹活,沒時間管孩子。現在好了,孩子有吃的了!
其他村子的家長也來到了現場,他們請我們也去他們的學校。我安慰他們,我們一定會去他們的學校,盡快。
校長騰空了一名老師的宿舍,做了一個簡易食堂,架口大鐵鍋做飯,並在鄉村招聘了兩名阿姨。為了保證食品安全,兩名廚師將盡快前往醫院接受健康體檢,學校也將為食堂申請衛生許可證。
萬事開頭難,但我們猛打猛衝,開頭似乎並不難。接下來真正考驗我們的是“免費午餐”的成本、安全和流程控製。
我的夥伴胡益華律師從北京趕來,他帶來了一份合作協議,規定我們和學校的權責:我們定期給學校打款,校長是第一責任人,組織全校做飯,並負責食品安全。
多年做調查記者,幫助我獲得了一些統籌能力,並掌握常識。午飯後,在沙壩小學的教室裏,我們和校長、老師們商量,作出如下決定:
一、就地取材。大米和油鹽等去鎮上購買,但蔬菜、雞蛋和肉類就在學校周邊村莊采購,就地取材確保食材新鮮和安全。
二、師生同食。老師和學生一起吃飯,這既是對老師辛勤勞動的補償,也是將老師和孩子們溫柔捆綁,這樣飯菜也不會太差,更減少食品安全事故。
三、廚師必須在當地鄉村聘請,我們來支付工薪。鄉村是一個熟人社會,親朋好友的孩子都在學校裏,本村廚師可能較多維護鄉村和孩子,而不是外來校長。
四、整個運行過程中,校長要接受老師和家長的監督,確保食品安全。
此外,我提議吸納鄉村的老幹部和老黨員監督“免費午餐”。這個時代已經沒有鄉紳,但一個村莊總有幾名老幹部和老黨員,經曆滄桑一路走來,身上刻著那個時代烙印,有較多的使命感和光榮感。他們真誠勤勉,珍惜名譽,是“免費午餐”學校的“土地爺”,可以幫助保護各自村莊的孩子。
我們上門去拜訪這些老人,說社會現在需要他們發揮餘熱,邀請這些鄉村精英組建“免費午餐”監督小組,請他們出麵負責照看自己的孩子,賦予他們定期查閱學校賬本和詢問校長午餐進展情況的權力,形成第三方力量。
沒有什麼指導,就憑著這些常識,我們意外建立了一種自下而上的控製體係,有力保護了行動。
傍晚,遠山如黛,鄉村裏升起嫋嫋炊煙,突然下起小雨。
我和幾名記者在操場上搭起帳篷,小聲討論我們的下一步。這個學校開餐了,我們也承諾了一直要開下去。問題是第一個月開銷就5萬,而我們隻有2萬元。
我們必須搞到更多的錢。
雨越下越大,打在帳篷頂劈啪作響,我和一個叫黨軍的北京誌願者夥伴通了電話,信號差,我需要連喊帶吼和他討論如何公募,向我們的網友募集捐款。我知道,在網上募捐必須要獲取合法公募資格,否則就是非法集資,可能要坐牢的——但在中國,民間組織很難獲得合法公募資格。
他說,去掛靠國家基金會,間接獲取合法公募權。
我說,找誰呢?
他說,他先去找找中國社會福利教育基金會問一下,看能不能掛靠。
“為什麼要找它?”我問。
黨軍說,這個福基會在自己官方網站上公開募捐數額,這在當時較罕見,可以證明它比較規範。“更重要的是,在民政部幾個直屬基金會中,它比較小,我們可以有更大自主權。”他補了一句。
和官方合作,如何確保我們更大的獨立自主權,不會被它吃掉,這是我最看重的。我打開手機搜索發現理事長劉光和是湖南湘潭人,曾任青海省副省長、中紀委駐民政部紀檢組長,有很好的口碑。所以,我同意他的方案。
約三分鍾後,黨軍打來電話,說福基會同意了,在一個基金裏設立一個“免費午餐”的項目,並提供賬號供大家捐款,但需要注明“免費午餐”。他怕我聽不懂,在電話裏喊:“這實際是福基會的子項目的子項目,是孫子基金。”
“靠!我們變成孫子了。”我有些懊惱,爆了一句粗口。
擠在帳篷裏的夥伴們七嘴八舌說:“孫子就孫子吧,有啥要緊呢?”
是的,隻要這裏的孩子有飯吃,我們做孫子又如何呢?
後來,我才知道他和福基會的一個叫肖隆君的項目官員取得聯係。肖隆君也是湖南人,來自清貧鄉村,對鄉村孩子的困難感同身受,聽說了我們這幫記者的行動後,好奇問了幾句,覺得我們比較靠譜,就一口答應了。如果按照相關規定,我們應該先要有一筆籌款、工作人員和固定辦公室,才有可能獲取公募,極有可能半年數月辦不下來,但這些流程和手續都被忽略了,上帝似乎在一旁幫我們一路打開綠燈。
放下電話,黨軍去開通“免費午餐”的官方微博,公布賬號準備向大家募款。我則上網進入一個叫“藍衣”的QQ群,裏麵有500個在全國各省從事調查報道的記者和編輯。2005年,我建立了這個群,組織全國調查記者們交流信息,守望互助。多年下來,我們親如兄弟,肝膽相照。
沙壩小學操場帳篷裏,我的手機播放著電影《七劍》的主題曲,大鼓轟鳴,七名手持不同型號寶劍的俠客從天山下來了,集結,策馬草原,令人熱血沸騰。我告訴我的弟兄們:今晚,我們要幹一件牛逼的事情,我們已經在一個學校開餐了,我們要發起“中國鄉村兒童免費午餐”行動,讓中國的鄉村兒童不再饑餓。
“你們要不要來?”我問。
大多數記者已經知道我的計劃,但當晚,大家依然難掩激動,群裏不停翻滾刷新,“算我一個”。
我有些哆嗦,深呼吸後,寫下這一條微博:2011年4月2日,鄧飛聯合全國500名記者發起“中國鄉村免費午餐計劃”,旨在募集資金,為中國鄉村兒童提供午餐,解決校園饑餓問題。
21時30分,“免費午餐”官方微博發出第一條微博,貼出捐款的賬號信息,呼籲大家捐贈,並且實時公布捐款。
窩在睡袋裏,我們親眼看到這條微博像火一樣不停蔓延擴散,歡呼和捐款從天南海北湧來,點燃了這個濕冷的雨夜。很快,我們就籌到了數萬元。
這個夜裏,我想到了很多。
【預演:微博打拐】
此次“微博打拐”,是民間力量參與社會建設的一塊試金石,證明了社會力量可以幫助政府作為,民間行動可以助推製度完善。
2011年2月10日,《人民日報》評論:
《“微博打拐”驗證民眾智慧理性》
我是一名調查記者。和其他類型的記者不同的是,調查記者不隻是一名記錄者,更是一名真相挖掘者,展示真相和邏輯。有評論稱,在中國,成為一名調查記者何其幸運,又何其沉重,因為可以見證這個國家轉型過程中所有的榮光或者失敗。
1998年,我念大二,湖南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院新聞專業,不能忍受校園裏的無所事事,就設法進入長沙當年最優秀的一份報紙——《今日女報》,做了一名實習生。在報社,我遇到了一位嚴師。該報是周報,一個大二學生一上手就需要寫三四千字的大塊頭稿,自然是捉襟見肘,較多紕漏。老師沒有多少耐心,經常陰沉著臉看我的初稿,然後就是一頓嗬斥。
辦公室地小人多,被當眾批評總會令人尷尬窘迫,但這種壓迫像把鏟子一樣狠狠挖掘我身體裏的潛在力量——我從小就倔強異常,從不服輸,我集中心力,一點點磨礪自己,一天天變得鋒利。
2000年,我大學畢業,已經是這個報社的骨幹記者,留了下來。2002年,我在《南方周末》發表了三篇調查報道,創下一個外報記者發稿紀錄,當時的編輯是萬靜波,他幫助我獲得該報的文本和思維訓練,並評價我的文字靈性生動,卻又誠摯精準,他的鼓勵令我有了一個驚人的想法——離開湖南,去一個更大的平台,做中國最優秀的記者。
還沒有找到下一個單位,但為了斷掉自己退路,我選擇了先辭職,因為我和這家報社感情太深,上上下下都舍不得我走,我擔心自己會心誌動搖。2003年年底,我成為《鳳凰周刊》一名調查記者,采寫全國重大事件。
調查記者需要在較短時間,完成一個複雜事件的調查並形成精準報道,麵臨著常人難以想象的困難,甚至是危險,但也是這一次次的磨礪令我成長。另外,對多種重大事件的調查,實際是對各類事業成敗史的細致梳理,也意外培養了我的某些能力——突破力、洞察力和思考力。
這些經曆幫助我警醒該如何避免失敗。
從做記者的那一天起,一種使命感油然而生,我是一名記者,我的職責是發掘、還原和公開真相,讓醜惡遭到暴露、批評和懲罰。
十餘年,我寫下約160餘篇調查報道,涉及死刑犯取器官、三峽移民回流、男童販賣、化隆製槍、沈陽螞蟻夢、永興法院爆炸等新聞,並帶領一群調查記者蹲守湖南郴州,持續報道郴州市委書記、紀委書記等腐敗窩案,推動郴州官場大整肅,其中紀委書記被判處死刑。調查報道幫助我積累了較多聲名,拿到了兩個新聞網站的“年度記者”,更被《東方早報》評為“中國十年四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