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火花】
中國貧困地區兒童嚴重營養匱乏,發育遲緩。怎樣截斷貧困代際遺傳的鏈條?
《新世紀》周刊2011年第8期,《營養的貧困》
夜,南海上,一艘郵輪安靜遊弋。龐大郵輪上的小劇場內,天涯社區年度頒獎晚會正熱火朝天。
2011年2月25日晚,我獲得“天涯社區2010年度記者”獎項。在過去一年,我用微博展現江西宜黃縣一個鍾姓家庭遭遇強拆的故事,導致該縣一群官員落馬。年末最後一天,我的微博網友在江蘇的一個鄉村,發現了一個我們尋覓3年的男孩。
我的鄰座,是一名叫蔡加芹的年輕女孩,曾在貴州一個小學支教,被天涯網友評選為“中國最美支教教師”,和我一起等待頒獎。
她看見我的名字,有些驚訝。她說,在上海複旦大學新聞學院聽課時,常聽老師說到我。
人群裏遇見熟人,當然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喧嘩中,我們低聲交流。
她神色黯然,說回到城裏後,總是忘不了她的學生們。我問,忘不了什麼?她想了想說,是他們眼巴巴的眼神,很可憐。
我的心陡然一緊,追問,可憐?可憐什麼?她說,每一次教師小食堂開飯,她端起飯盒,孩子們聞到香味,總是眼巴巴看著她,她隻能把飯端回自己宿舍,關起門來悄悄吃完。
小學沒有食堂,我能理解,但孩子們為什麼不能回家呢?這讓我很驚訝。我依稀記得,二十多年前,我在湖南洞庭湖邊鄉村裏讀小學。那時,我們中午回家吃飯,雖然清苦,但從來沒有餓過肚子。
蔡看著我說,現在山區撤點並校,孩子們被集中在一個學校,上學路途太遠,不能回家,他們早上6點多起床上學,下午四點半放學,回家已是天黑,才能吃上晚飯。
那,孩子們怎麼應對中午的饑餓呢?蔡說他們一般趴在桌子上睡覺,實在頂不住,他們會去找水龍頭喝涼水。
這令另一位鄰座——《南方周末》評論員鄢烈山極為震驚。他一臉傷感,歎息說,三十年前他在湖北的鄉村裏忍饑挨餓,酸楚求學,怎麼發展這麼多年了,還是這樣?
一股熱血騰騰衝上頭。我說,這樣,我們去蔡老師的那個學校,給孩子們建一個食堂,讓他們中午有飯吃。
有食堂,沒錢做飯怎麼辦?
我說我們幾個人一起籌錢,每年籌兩三萬元,給孩子們吃飯。
晚會繼續熱鬧歡樂,沒有人注意我們短暫的交頭接耳,也不會知道我們猶如三隻蝴蝶,扇動翅膀,竟會掀起一場波瀾壯闊的社會運動,動員和組織了記者、明星、大學生、政府公務員、企業家和公司職員等數百萬人,截止到2013年10月,累計募捐7000萬元,開餐學校328所,覆蓋全國18個地區,累計受益人數78,721人,滾起一個巨大的民意雪球,並推動國家累計投入400億元資金,並每年至少投入160億元改善鄉村孩子營養,深刻改變中國鄉村教育格局,被業界評價為“中國慈善史上絕無僅有的奇跡”。
更奇妙的是,這個奇跡還在持續引爆其他行動,開創了一個“微公益”的嶄新時代,中國鄉村兒童全麵支持體係初具雛形,有力改善了6100萬留守兒童的困境,一場溫暖變革正在展開。
第二天,郵輪到香港,我和蔡約定,等待她提交學校材料,我先籌到錢,再去貴州。下船轉道深圳,我發了一條微博,講述我的海上旅行,有好友問我有無奇遇,我說有很多鄉村孩子挨餓,要去看看。
這條微博隻有12條評論,冷冷清清,但一個網友告訴我,可以找一個剛成立的公益組織幫忙,他們在玉樹的帳篷裏給孩子們做午餐。如同電石火花,我寫下了第二條微博:“一起努力,貧困學生‘免費午餐’計劃。”
今天,我已經記不清楚我怎麼會蹦出這個想法。當時,我還不知道,當城市裏一些家長擔心孩子營養過剩時,在中國中西部的山區學校裏,無數孩子還在遭受饑餓,營養不良導致了諸多問題。
後來,很多人好奇地問我,為什麼會想到用“免費午餐”這四個字?這歸功於以往的某一次閱讀,我隱約記得,印度政府為解決小學生吃飯問題,10年前就推出免費校園午餐製度,俗稱“免費午餐”。
數天後,北京建國門,《鳳凰周刊》辦公室裏。我無意中翻到了一本最新的《新世紀周刊》,封麵文章為《營養的貧困》,講述了中國西部地區的鄉村兒童普遍嚴重營養不良。文章說,2006年,中國發展研究基金會對廣西都安、河北崇禮、寧夏西吉和湖南瀘溪四縣的寄宿製小學就餐情況展開了5年調查。
1458名小學生中,生長遲緩率近12%,低體重率達到9%。平均每日攝入熱量僅為推薦量的68%,鈣、鐵、鋅等微量元素攝入量低於20%。
該調查發現,兒童營養不良率在貧困地區超過30%,而大城市低於1%;身高和體重水平比城市同齡兒童普遍相差2~3年。同時,營養供給不足還抑製了孩子們活潑好動的天性,對孩子們的體質體能、心智發育等造成嚴重不良影響。
這本中國頗具影響力的雜誌一直以縝密、專業的調查報道著稱。這組數據深深刺痛了我。同一片藍天下,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天壤之別?
雜誌總編輯胡舒立在微博上說:現實很窮困很複雜,需要我們的關心、思考,更需要實際行動。
封麵上,顯示這本雜誌在2月28日發行,恰是我提出“鄉村學生免費午餐”的第二天,儼然天意,令我目瞪口呆,卻又熱血奔湧。十分鍾內,我連續發了兩條微博:“中國貧困地區需要一頓免費午餐!”“呼籲免費午餐!”
接下來,我開始查詢印度“免費午餐”的資料,得知這個由時任印度國民大會黨主席卡馬拉奇提出的概念,在印度教公益團體基金會的大力支持下,已成功變成現實。由印度中央政府、地方邦政府和民間機構共同參與的“免費午餐”項目,每天向大約1.2億名中小學生提供熱飯熱菜,已成為全球規模最大的“免費午餐”計劃。
而日本在戰後困難時期,堅持給小學生配發午餐,令孩子健康成長。在美國,也有此類由政府補貼午餐免費的製度,惠及3000萬名學生。
《營養的貧困》報道的一個記者正是我的朋友,我約她吃晚飯。席間,我說我想做中國的“免費午餐”,一群人瞠目結舌:“這麼大的事情,1個多億的鄉村兒童,你怎麼可能做呢?”
我說,為什麼印度都有,中國卻沒有?我就是要幹!
有個人的眼睛開始閃亮,他叫胡益華,是我湖南老鄉,他身材敦實,戴一副金絲眼鏡,開過公司,現在是一名刑事辯護律師。他說,我跟你一起幹。
沒有什麼理由,或許是某種敏感性,但它一定來源於愛。我和他都是父親,都有一個女兒,我們愛她們,對孩子的苦痛比較敏感。
更不可思議的事情出現了。幾天後,我獲得了一個機會——正是胡舒立和她的財新雜誌在全國選出一批從業5年以上的記者到廣州中山大學駐校學習,這一項目叫“卓越記者駐校計劃”,旨在為他們提供一個返校充電的機會。
新聞界兩位德高望重的前輩為我寫了兩封推薦信,我幸運地得到了這個機會。事後想來,也正是這三個月,讓我擺脫日常工作,有一整塊時間可以自由行動了。
飛機掠過北京,飛往南方。看著龐大的北京城一點點從機窗外隱去,變成某種背景。我有些興奮:我要動手了,去做一件以前從未做過的事情。
【鄉村,另一個中國】
鄉村小學沒有了,整個鄉村似乎一下子安靜下來,除了雞鳴狗盜,再無童稚笑語、朗朗書聲。那改變命運的火種,也似乎一下子暗淡下來,人心都覺得怪怪的,空落。
朵漁,2010年7月28日
《南方周末》:《誰願意重回鄉村?》
2011年3月,廣州大學城。
我得到一個約5平方米的房間,買了一些生活用品,請人幫我解決上網問題——網絡成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不可或缺。
24日,蔡加芹給我發來一封郵件,介紹了幾個沒有食堂的學校。當晚,我在宿舍裏發出一條微博:“明天去貴州一懸崖下的鄉村小區,當地學生無午餐,每天中午喝涼水充饑。我們將嚐試在該校建一個食堂,推動中國貧困山區的免費午餐計劃。”
如石擊水,我很快得到一些網友回應,其中一個就是杭州《都市快報》記者沈雁冰。2007年,我和他在杭州相識,後來帶他來到北京做了一名記者,在我家裏住了3年,情同手足。我們曾乘坐一輛摩托車,沿著清江一路調查湖北長陽縣較多希望小學遭遇廢棄,記錄鄉村孩子求學的艱難。
後來,他回到杭州家鄉,但他理解我想做什麼。
深夜,我的網友——演員馬伊琍留言,她說:“有需要幫忙說一聲!大家都願意的!”
3月25日,我到了貴陽,直接趕去《黔中早報》辦公室。雁冰有一些朋友在這個報社,他們願意和我一起行動。
總編輯不在,我們在他的辦公室裏喝茶、抽煙,討論即將要做的事情,慷慨激昂,一個個像打了雞血。
次日清晨,《黔中早報》派出了一隊記者,和我們一起去貴州黔西縣。穿過六廣河大峽穀,我們到了一個叫素樸的小鎮,饑餓難耐,就尋了一個飯館,急吼吼點了折耳根、大腸、豬肝和腰花等一桌子菜,並嚐試喝了一些當地米酒。
饑餓,永遠是一個人最想擺脫的傷害。
蔡加芹帶我們去了她曾經支教的太來鄉小學。山崖下,烏江小學有149名小學生和30名學齡前幼兒,都沒有午飯,或吃用塑料袋帶來的冷飯,或喝涼水充饑。校長不在家,蔡告訴我們,因為饑餓,孩子們下午無法上體育課,時常會暈厥,而其他課也無法集中注意力,下午3點多就必須放學。
田野裏,一位老農在驅牛耕地,有幾個男孩嬉戲,我找他們聊了幾句,驚訝地發現他們小學畢業就輟學了,理由是學校太遠,中午沒飯吃,上學太辛苦。
中國鄉村到底發生了什麼?
出於一個調查記者的習慣,我帶著大家迅速展開了調查。我發現中國的鄉村正站在一個尷尬的時代。1980年代中期以前,鄉村人口眾多,農村學校布局基本以“村村有小學,鄉鄉有初中”為原則。許多縣教育部門規定學校要在村莊2.5公裏之內,以便學生就近上學。到1990年代,中國工業化吸納無數年輕農民進城,帶走了一部分孩子,鄉村也開始了嚴格的計劃生育,孩子減少導致原有學校生源不足,大量中小學被撤銷,數個學校的孩子被集中到一個學校。
教育部統計資料顯示,1997年全國農村小學數為512,993所,2009年為234,157所,減少學校數合計278,836所,總量減少了一半多,平均每天減少學校64所。
站在教育部門的角度來說,並校是一個趨勢,可集中教育資源,也提高教育質量。但一個新產生的問題是,上學路途變得遙遠,一些孩子在中午兩個小時裏無法回家,午餐沒有著落。
教育部門認為,給孩子吃飯是家庭和家長天經地義的事情,學校負責教書育人,不管飯。
父母如果在家,孩子們可能會帶一個飯盒,裝一些米飯和菜,即便冰冷,卻也可以果腹,學校有口鍋,熱一下也可以應付。但更多的孩子父母不在家,這樣的孩子在中國鄉村至少有5600萬,2013年的數據上升到6100萬,史稱“留守兒童”。他們被年邁的祖輩看護,而一個農村家庭,祖輩可能忙於照顧數個孩子、土地農活和家務,看護不會太精細,所以他們連一頓冷飯都沒有。
那怎麼辦呢?
蔡說,為了填飽肚子,有男孩偷偷跑到村民田裏刨土豆,撿點柴火找個空地燒了吃,或緊張著急,或因為沒有掌握好火候,多數時候土豆並未燒熟就被孩子們狼吞虎咽下了肚。下午回教室上課,不少孩子滿嘴都是黑的,還有的會拉肚子。
我不禁想起了2009年初,我在湖北長陽縣調查希望小學遭遇廢棄,發現一群小學生在一間小房子裏,用石頭架著鐵鍋,蹲著做飯,煙熏火燎的,當時感慨窮人孩子早當家,但沒有想到這個層次。
一些孩子好奇地看著我們,怯生生,不敢靠近。我們拿出糖果分給他們,孩子們歡天喜地接過、跑開。一個紮著兩根小辮子的女孩撕不開一顆糖,就央我幫她,靠著我,仰著小臉目不轉睛看著我的手剝開糖紙,滿是期待。
我心中一陣劇痛,這個孩子,和我女兒一般大小。如果她就是我的女兒,我會如何?
在一麵土牆上,我被一個白色石灰水刷出的標語震撼,上麵寫著,“讀完初中,再去打工”。打工,就是又一代鄉村孩子們的宿命?
這不公平。
27日,我們一行去了更遠的中坪鎮,先爬到山坡探訪一個叫新中的小學——它是一排幾乎用石頭壘砌的簡陋平房,沒有一個多餘房間可以儲存糧油,我和聯校老師商量,決定先幫這個學校的137名孩子煮雞蛋,以後修建校舍增設廚房後,我們再考慮午餐問題。
中午,鎮上的黨委書記請我們吃飯。幹部們有一個約50平方米的食堂,午餐是攤雞蛋、青菜和豬肉大蒜,食材新鮮,香氣撲鼻,我一口氣吃了三碗米飯,心裏想每一個學校的孩子們,如果吃得像鄉幹部一樣好,我們國家就強大無比了。
下午,我們又去了兩個學校,其中一個學校令我很不安:校長開了一個約60平方米的超市,但裏麵多是假冒偽劣食品,沒有生產廠家或生產日期,散發著一股濃烈的味精味,而它們正是一些稍富裕的孩子的口糧。
和校長討論,他對學校建一個食堂,為孩子提供午餐感覺莫名其妙。他一臉困惑,反問我:“孩子不是家長負責的事情嗎?”
這一趟調查讓我們看見了一個事實:在貴州,我們看到的所有小學都沒有食堂,而因為路途遙遠,大多數孩子都不能回家吃飯,隻能在教室裏趴著睡覺,或在校外小商店裏買一些零食充饑。
但,我們一直沒有找到可以合作的學校。兩天了,我們需要考慮回程,這一次可能是無功而返。
這時,我接到一個電話,對方說他是黔西縣沙壩小學的校長方坤友,學校裏的支教老師在微博上看到我們來到黔西調查孩子饑餓問題,他要和我見麵。兩小時後,他一身汗水地站在我們麵前,四十多歲,身材瘦小,臉色蒼白,誠懇卻堅決地請我們去他的學校看看。
兩天山區調查令我們身心疲倦,很想回到縣城休息,但我又不忍令他失望,也就和他前去他的學校。
山路顛簸,路邊是幾百米的峽穀,一條河流蜿蜒流淌,對麵山崖幾乎呈90度,如同刀削,極為峻峭。兩個小時後,我們到達了學校。遠山連綿,山上有梨樹,在陽光下慎重地開滿了白色的花。學校小,但有圍牆,村民們在校園裏閑坐聊天,校長帶著我們觀賞一些植物——他帶著學生從山上挖來很多小樹苗,試圖美化校園。校園裏還有一個鐵籠子,養著兩隻紅腹錦雞,村民撿來的,送校長,校長沒殺了吃,而是供孩子們觀賞。
他顯然是一個很用心、細致的校長。
不久,方校長帶來一個小女孩,說是這個學校成績最好卻家庭最貧困的孩子。她叫尚晶,瓜子臉,俊俏沉靜,念四年級。孩子和我們一起吃飯,上了桌,她有些拘謹,因為她會不時咳嗽。她咳嗽時,會掏出一條小手絹捂嘴,起身離席到邊上輕聲咳嗽。
校長說,她患有肺結核,但沒有去治療。
這令我很驚訝,但校長說她父親也是一名肺結核患者,家裏沒錢同時應付兩個病人。這個農村家庭不得已采取的策略是,先送父親去醫院,等待治好後去打工,回來再接孩子去醫院接受治療。
這個孩子麵臨的風險,顯而易見。如果她父親的病沒有治好,或者治好後打工攢錢失敗,孩子隻能承受疾病痛苦。我們告訴校長,我們來幫助她治病,並將在他的學校開始做午餐。
幾分鍾後,這個女孩的照片放到我的新浪微博上,很快就有人表示要送她去醫院。一名網友承諾幫她治病並提供她從小學到大學的學費,我一看,是一個叫孔維的演員。我拿著手機給校長看,他目瞪口呆,連連稱奇,老師們圍了上來,說這太不可思議了。
尚晶的家就在學校邊上,她的母親聞訊後,帶著更小的一個孩子來表達感謝。我們去了她的家,兩間小平房,堆著農具土豆雜物,亂糟糟的,充斥著一股強烈刺鼻的煤氣味道,估計她們在燒一些含硫較重的廉價煤取暖做飯,我們叮囑一定要開窗、通氣。
夜幕低垂,村莊裏亮起漁火一般的燈火,我們連夜回到縣城,要經過很長一段懸崖。我不敢看窗外,在顛簸的車裏東倒西歪,聽一支支老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