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呀,也太賢惠得過當,整天隨他便,叫他老和這個娘們在一塊,弄得傾家敗產,說不定鬧上病還絕後哪?!”公公說得對,公公是明理的人,對!此時不打還等什麼?於是她重拾起勇氣來,又進一步向裏間衝去。
“我把你這死不要臉的活娼婦,把我男人放出來沒錯,敢說一個‘不’字?敢說?我就……我就……”她實在說不下去了,一則從來沒打過架,二則公公教的話都忘了,三則屋裏依然沒人。咦?沒人為什麼不拴上大門?也許他們藏起來了,到底是邪不侵正,她也知道怕我,本來她理虧嗎!越想越膽子大,勇氣加倍地來得猛,又沒有對手來施展這份勇氣,真是英雄無用武之地了。感到十分掃興,而且一點成績不留,回去怎麼交代呢?她倒為難了,屋裏的東西又都完美整潔,如此叫她親手摔,打死她也不行。正在沒主意時,她一眼見小櫃子上的煤油燈,把煤油倒在枕上、被上、窗格扇上……又用洋火把窗紙點著,看見有小火焰突突地跳躍著,她才放心地走開。她自慰道:還是這個法子好,省了自己親手摔東西怪罪過的,可是公公為什麼不教她呢?
一會兒,廟上的鍾鐺鐺地響起來,是村中報火警聲響,小白鹿也被鄰人叫回來,隻見自己住了三年的家已經被火燒遍,不過尚未倒塌。她想到屋內預備好夜奔時帶走的東西此時一定化為灰燼了,張大了黑湛湛的眼睛向火裏凝視,像一個見了異象的女巫。
“我的聾大嬸?大嬸!”她突然淒切地呼叫著,因她素日治病除災的人緣好,大家都忙著汲水為她家救火,但沒人見到聾老太太。她想起聾老太太每天都在廂房睡午覺,便狂了似的奔向火勢正猛的廂房裏去,不住地狂叫“大嬸”!
東柱趕來了,到火堆裏去拖她。良久,東柱才喘著氣把她拖出來,她緊抱著聾老太太,三個人同時倒在外麵,都不成人形了。老太太在火中最久,似乎已經沒希望,小白鹿全身都是焦糊的傷痕,衣服也不再整齊了。誰見過小白鹿這麼狼狽呢?有的人為她掉下淚來。
在沒被火燒著的鄰家後院裏,大家把小白鹿和東柱抬過來灌醒,她醒後仍不停地喊著“大嬸”!可惜那老太太已經完全聽不見了,完結了她那耳聾聽不見的生涯,在沉睡中死在火焰裏。
入夜,火熄了。但小白鹿的家隻剩了一片焦爛的瓦礫,幾小時以前那精致完美、溫馨的小家宅,再也沒有了。小白鹿躺在鄰人的炕上,東柱已回到家去,也受了一點傷。晚飯後,村長上這家來,一則托他們關照受難的小白鹿,二則來探望她的傷勢。他臉上很有慚愧之色,因為東柱媳婦回家報告成績的時候,使他不勝驚訝和失望,自恨媳婦無用,自己所選非人,怎麼對得起小白鹿?但目前又不能不打著官腔問:
“好好的,怎麼著起火來?大白天,還小心不到嗎?”
“那麼村長還要傳我到鄉公所去問話嗎?我能自己點房子嗎?誰幹的誰知道,越是有錢有勢的越欺負無依無靠的人,您有話問吧!我的傷重得很,你問晚了,也許等不到您追問了。村長!假如一村人都遇見我這樣的事,隻問話也要忙壞了您呢!別的就難說啦……”
“王大奶奶,誰願意您受驚呀。”村長不知所措地說。
“那麼您把點火的正犯給我查出來。”
“……”村長沒回答。
“村長外邊坐,我看王大奶奶該歇息歇息了,什麼事都好辦,慢慢來……”本家主人莫名其妙中略看出一點他的神色,唯恐小白鹿在神經不健全的時候,說出不小心的話來大家不好,趕緊把村長讓到堂屋裏。
小白鹿一夜發燒、說胡話,大家以為她和白鹿大仙說話呢,誰又知道她完全在昏迷中。早晨,小白鹿略清醒一些,掙紮著起來洗臉梳頭,她照照鏡子歎了一口氣,這家的姑娘給她拿來一朵白菊,她也沒戴。叫她換上她們的衣服,她隻是搖搖頭又躺下了。
聽人說村長打發東柱來看她,她見了他哭起來。屋裏沒有第三個人,她想這也許是唯一的末次聚首了。她痛苦得隻有哭泣說不出話來。
“不用哭,晚上咱們還是走。”他小聲堅決地說。
“到哪兒去呢?我……已經……完了!你摸,我身上燒的多麼厲害!”她流著淚說,臉紅得像胭脂點遍了的,聲音沙沙的。
“爹叫我接你,住在我家裏。晚上咱們到北大道小路上見。從我家走,省得人家擔不是,應用的東西我放在馬槽底下了,我和長工說好,晚上我用馬出門,後門不上鎖,隻要你別怕……咱們走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