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凡也是商海弄潮兒，現在是酒業領域頗負盛名的“古井集團”重要負責人之一。經商和寫作對於年富力強、文思縱橫的小凡來說，這也是他能互補互動的體現吧。我曾三次去亳州，徜徉流連於這座曆史文化名城的名勝古跡乃至斷壁殘垣裏，小凡和我談文學、談人生、談曆史、談經營，無不充滿著激情、靈感、慧心和創意構想，我也在不知不覺中被他感染著。
楊小凡的《故鄉人物》
張鍥
認識小凡，是在１９９９年。那時，他與人合作撰寫的《調查古井貢》在《中國作家》雜誌發表後，引起了較大的反響。我正是在參加該作品研討會時認識他的，知道他也是安徽人，生於文化名城亳州。那時我已發現他在報告文學方麵的潛力，感覺這麼年輕的一位作者必將會有更精彩的作品奉獻給讀者，作為一位同樣熱愛文學的同鄉，我對他更是抱有一種特殊的期待。
今天夏天，他給我寄來了厚厚的一摞近百篇小小說作品，希望我寫個序言。近年來，我常常苦於為人作序：卻之不恭，且令人失望；接受下來卻又抽不出那麼多時間來讀作品，有些作品讀完之後又覺無話可說。小凡寄來他創作的小小說叫我大吃一驚：他本是寫報告文學的，我真沒料到他在小小說創作方麵竟也有了不薄的收成。一邊一篇篇一口氣讀下來，我又一邊暗自擊節歎賞，感歎小凡小小說創作起點之高，寫得精彩。於是，我便讓人轉告他，答應為這部即將出版的《故鄉人物》作一小序，就算是寫下一位普通讀者的一點閱讀心得吧。
《故鄉人物》記錄了古城亳州民國以前總計九十九個人物，這些人物既有帝王將相、曆史偉人，也有販夫走卒、平民百姓。其中有些是在民間傳說的基礎上，做了藝術加工的；有些則可能是作者自己創造出來的人和事，猶如著名藝術家泥人張拿著一團團泥，不斷變換手法，捏塑出一個個千姿百態的人物。這需要一種巧勁和靈性。每篇小說篇幅精短，文字洗煉，惜墨如金，刻劃人物重在表現性格，表現性格重在突出一點。為突出某個人物某方麵性格，大多集中敘述一件事，一個故事，或構思一個主要情節，結構一個主要戲劇性衝突和故事的高潮。因此，這個情節必須十分典型，吸引人，極具感染力。閱讀小凡的小小說，感覺到他很擅於抓住人物的某種特征，由此人手，斧劈刀削，常常了了數筆便勾勒出其性格。通過虛構一個出人意料的情節便把這個人物的精氣神生動地傳達出來，讓讀者有如見到尊尊逼真、傳神的人物塑像。譬如他寫名醫華濟生，隻記述了他的一次誤診以及發現誤診後毅然踐諾，要砍下一隻胳膊，通過這個震憾人心的情節，便把華濟生的誠信為人、知錯必改的品德表現無餘，也使讀者在驚歎之餘對他的高尚情操佩服不已。又如，他寫曹操，通過口口相傳曹操殺了呂伯奢全家的故事，突出了曹操奸詐多疑，剛愎自用的性格。雖然事件不一定是真實的，但作為刻劃人物來說，卻非常生動傳神。即使在呂伯奢的客堂裏，曹操“依然兩耳高豎，坐立不寧”，聽到後院裏有人說“馬上堵了門，別讓它跑了！”便認定是呂伯奢父子蓄意要謀害他，於是拔劍出門，先殺了呂的小孫子，看見呂伯奢四個兒子正在捆豬，猛然意識到自己誤會，卻仍舊把這四個人也都殺掉了。這個看似簡單的細節卻極典型地表現出曹操的性格特征，一下子就把曹操這個人物寫活了。
讀小凡的小小說，感覺他對於小小說特征的整體把握相當到位，看得出來他對於運用小小說這種體裁寫作已比較嫻熟，文字亦相當熟練，繁簡得當。尤為難得的是，他對亳州古今人物做了如此深入的研究和發掘，栩栩如生地刻畫出上百位的大、小人物，而且每一人物都“各有奇絕”。這是令關注他創作的人感到欣喜的。小凡剛剛三十來歲，風華正茂之年就能寫出這樣有一定份量的作品，我相信，憑借他堅持不懈的勤奮努力，在文學創作上取得更加令人驚喜的成績，一定是指日可待的。
故鄉啊故鄉——論楊小凡短篇小說
楊老黑楊小凡經營酒，也愛酒，喜歡講酒經。他常說：“酒醉莫過知己。”我認為這句同樣適用於文學，對作家理解最深的莫過知己。我與小凡是同鄉，又是同學，我們在皖北一個叫王夾道的偏僻小莊，寒窗三載，殊為難忘，因此，我讀小凡的作品，毫無隔閡，順暢自然，不知不覺融入其中，常為其機智所折服，歡欣不已，撫掌大笑。
然而，當我讀到小凡的《龍灣筆記》係列時，我沒有笑。
我感到莫名的憂傷、惆悵和沉重。因為，我從中感受到一股濃濃的思緒，一股交織著對故鄉滿腔的熱愛、眷戀、憂傷、痛苦的赤子情懷，猶如滔滔渦河水，浩浩蕩蕩，奔流不息，汩汩有聲，嗚咽不絕。渦水清渦水長渦河兩岸人臉黃渦水長渦水彎渦水兩岸人心善渦水彎渦水旱兩岸都是坷垃蛋渦河地處皖北，是一條獨特的河流，也是一條文化河流，沿渦而下，曹魏故裏，老子誕生地，莊子故裏猶如一顆顆明珠，光芒萬丈，耀眼生輝。亳州地處渦河要衝，特殊的地理位置〔處三省（安徽、山東、河南）交界處，也可以說是四省（安徽、山東、河南、江蘇）交界處，身處淮北大地卻又被河南、山東包圍，如同被淮河母親拋棄的孤兒，可憐地撲入了異姓的懷抱〕、曆史上的多災多變使她飽受苦難，形成了獨特的性格。傳統上她頭頂徽派的帽子又穿著河南山東的鞋襪，是安徽人，民風民俗、生活習慣、相貌口音更近似河南、山東、蘇北，又與河南、山東、蘇北有明顯不同，可謂說垮不垮，說蠻不蠻，自成一體，十分古怪，令人費解。飲食也如此，誰也說不準亳州飲食屬於哪派，不倫不類，很難歸類。
文化上她是道家的發源地，卻不是道教的天下，孔老夫子走訪過這片土地，各種教派都在這塊土地上紮根發芽，由此可見亳州這塊土地的包容性。她出過大軍事家和政治家曹操、大醫藥家華佗、大文學家三曹，以後莫名其妙地衰敗隕落了，差不多成了被人遺忘的廢墟，甚至自有科舉考試以來，沒出過一個狀元，弄得亳州的南城門幾千年內不能打開（這一點實在不能與皖南相比），沒出狀元的原因何在，我弄不清楚，但這地方出強人，出鐵血漢子，出膽大包天者，出敢拚敢殺者，出視死如歸者，可謂層出不窮，世代不絕（這一點估計皖南沒法比）。諸如此類，反正亳州這地方很怪，亳州人的性格也就古怪，按當地的說法：亳州人有種，亳州人不簿，亳州人好替（音，方言，無此字），亳州人最刺（音，方言，無此字）。有種就是膽大，敢做敢為，不簿就是豪放，好友義氣，好替，替的意義比較複雜，好打好鬥好喝酒，使用陰謀擠垮對手都是替，最刺，刺的意義也比較複雜，標致一流頂尖，最高水平都是刺。可見亳州人性格的複雜性，既具有英雄的豪邁大氣，雄才大略，儒雅和浪漫，也具有棄兒的頑強堅韌，放蕩不羈，陰險和詭詐。古代最能體現亳州性格的是曹操，曹操雄才大略，足智多謀，性格複雜而多疑。近代最能體現亳州人性格特征的是撚軍，英勇善戰，視死如歸，前仆後繼，頑強堅韌，殺人不眨眼，被殺時也不眨眼，令清軍將領打心眼裏佩服，從骨子裏膽寒。當代最能體現亳州人性格的典型人物也很多，大家都知道，這裏就不多說了。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微觀地理的差別，造成人的行為習慣、心理取向、思維模式的微觀差異，形成特定的精神文化（微觀文化或地域文化），呈現出豐富多彩的文化形態。表現在曆史傳統、風俗習慣等諸多方麵，進而影響到人的性格、氣質、愛好和趣味。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曆史、有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故事，而這正是作家賴以產生的土壤。
楊小凡生在這片沃土，長在渦河岸邊，故鄉的水滲透到他的血脈，故鄉的土融入他的骨骼，故鄉的風刮過他的胸膛，故鄉的夢裏飄浮在他的心頭，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是用濃濃的思緒寫成的，那麼的真摯，那麼的熱烈，那麼的地道，那麼的純粹。
在文本上，他一貫忠實於現實主義，不玩形式，不玩虛的，更不追趕潮流。而是立足故鄉這片熱土，用實實在在的景場，活生生的人和事，描寫故鄉的一草一木，記述故鄉的過去現在和未來，折射多姿多彩的生活，挖掘鄉村背後的故事，展示故鄉的風情，抒寫故鄉的情懷，體察故鄉獨特的文化心理，揭示人生的真諦。如《王家灣的正月》《步行到龍門》《虞美人》等篇，都是發生在現實生活中的故事，其中的人物應當說都有原型。尤其《與愛情和我有關的女子》甚至能看到小凡的身影。讀《鑼月》一文，我們似乎聽到了黑炮爺的嘮叨聲。
在立意上，他目光高遠，觸及骨髓，著筆沉著而厚重，而不是浮光掠影，淺嚐而止。他用審視的目光觀察故鄉這片土地，如同手裏拎著一把解剖刀，不僅寫到故土的美好、善良、勤勞、樸實和堅忍，也寫到了她的醜陋和愚昧。渦水漲渦水寬渦水兩岸人老憨渦水冷渦水渾渦河兩岸出懶人渦水兩岸留給故鄉的不全是美好和豐饒，更多的是苦難，書寫不盡的苦難。曆史上這塊土地戰火頻仍，兵燹不斷，水患連年。近代史上活不下去的人奮起抗爭，被割韭菜一樣，一茬茬砍掉腦袋。如今，渦河兩岸依然貧苦、落後、無知、懶惰，渾渾噩噩，不思進取。政治上她也毫無優勢可言，渾身哆嗦著縮身在皖字的陰影裏，如同後娘養成的棄兒，依然眉頭不展，毫無希望。子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小凡寫故鄉醜陋，正是因為他對故鄉愛得深沉。
在筆法上，他采取多角度、多場景、多人物交織變幻的手法，形如亂石鋪街，看似散漫，實乃神聚。如《龍灣鄉親》《故鄉人》《酸酸的童年》等，每篇都寫了眾多的人物，眾多的場景，看似毫無關聯，實乃意蘊集中，都凝聚在一個濃濃的“情”字上。令人身臨其境，如在其中。愛罵人的六奶奶、脾氣古倔如驢的華子爹、勤勞樸實的六爺、熱心的尾巴爺、對愛情執著的小腳叔、稀裏糊塗挨批鬥的王玉林、滑稽可笑的麻油李……仿佛就在我們身邊，真實可愛，可親可近。這種寫法是很難的，沒有豐厚的生活積累，深厚的文學素養，紮實的文字功力，是寫不出這種文章的，搞不好就雜亂無章，形如散沙，成為四不像。
語言上他追求本土，追求厚重。字字句句，樸實無華，擲地有聲，猶如他筆下的老漢，滿嘴地地道道的渦河腔，讀來親切自然，如遇故人。“聽他個黑墨嘴子瞎叭嘰個啥”、“德民女人是個麻利人，幾支煙的功夫青是青，白是白，紅是紅的幾樣菜擺在了桌上”、“今兒個我就是賣了孩子買蒸籠，不蒸饅頭蒸口氣”、“威風是大家夥樹的，不是自己高抬的”……等等詞語，都用得恰到好處，本色鮮明。使用本土詞語有很高的技巧，不是簡單的照搬照抄，而要有內在意蘊相連，否則如蠍子長個狗尾巴，不倫不類。小凡把本土鄉間俚語用得如此自然巧妙，豐富多彩，足見其觀察生活的細膩和敏銳。
小凡在創作手法上還有一個特色，就是善於從兒童的視角觀察世界，楔入主題。童年的目光是真誠的，也是純潔的，而且充滿夢幻色彩，不僅使作品富於變化，童趣盎然，而且增加語言的質樸和清純。
當然，任何好的內容總有相適應的形式，好的文學作品從來不缺乏高超的創作技巧。小凡的創作手法也因內容而多變，這在他的小小說和長篇小說中可見一斑。
小凡的意象是多方麵，遠非一篇小文可以涵蓋，由此，我又想起了文學的本題。文學是什麼？文學是用美的文字造型建構的虛幻而真實的第二世界。第二世界是第一世界的化整為零，集中表現，是第一世界真實體驗的升華。文學的最高境界是美，美的內核是“真”，真實的地方，真切的體驗，真摯的情感。小凡的字字句句都是用濃濃的思緒寫成的，思緒如血，滿腔熱忱，情真意切；思緒如湯湯渦河水，汩汩流淌，嗚咽低泣，潺潺不絕；思緒如淚，纏綿不盡，朦朦朧朧，飽含苦澀；思緒如酒，辛辣甘爽，淡淡清香，回味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