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3 / 3)

童年是人生之中最純真的年代,故鄉是人生的胎盤,血脈相通,骨肉相連,無論我們走到哪裏,都無法割舍。

我為什麼如此憂傷?

因為,小凡的故鄉,也是我的故鄉。

小小說的楊小凡

高軍楊小凡在小小說界嶄露頭角是1997年,他在那年第四期《作家天地》上發表了小說《藥都人物係列》,第二十期的《小小說選刊》迅速作出反應,一下子選了六篇,在《小小說選刊》的曆史上一次選一個作家的這麼多作品,這是僅有的一次,就是到今天也還沒有再出現第二次。從那時起,楊小凡的藥都係列小小說不斷地在《百花園》《十月》《小說界》《中國作家》《山西文學》《飛天》等發表,至今已超過一百題。他精心構建的小小說的世界產生了很大影響,一個文化的藥都已在廣大讀者心中矗立起來。他的小小說創作成功的關鍵是具備清醒的小小說意識並在創作中努力體現出來。

他有一種故事情結,他說:“好的小小說,都要有一個很好的故事作為核”,“不會編故事的人絕對成不了好的小說家”,一下就抓住了關鍵。小說本來就是從故事中誕生的,故事是小說的魅力所在,故事的作用在於能使人物命運一波三折,不斷有懸念讓讀者情不自禁地讀下去。楊小凡在自己的小小說中總是努力地去寫出一個震撼人心的精彩故事。比如:《穆鍋盔》寫的是穆鍋盔做麵食的故事,他和麵用心,烙製講究,做出的鍋盔外脆裏筋,表酥內綿,大受歡迎,可是他堅持一天隻做三個,即使宮中禦廚要來品嚐,也得等明天再做,把自己定的規矩奉若神明,讓八位禦廚外加大管家的麵子也買不上一個鍋盔。《花臉汪》中汪鑒如本是一方才俊,迷上京劇,被父親打斷腿,趕出家門,竟然去搞起京劇臉譜泥塑來。後來聞名遠近,某一天人們進門找他,發現正摟著一個懿靜清秀、風情萬種的女子,仔細再看,那女子是泥塑的,汪鑒如就這樣去世了,那女子竟是第一次來藥都的京戲班子裏的青衣玉蘭花。《天鬼劉》的故事更是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把殘酷的現實和精彩的魔術糾結在一起,汪偽副官逼迫天鬼劉毀規矩、脫長衫時,堅決不從,結果女徒弟被留下。我們正為之擔心之時,她已經輕鬆地脫身而去。

楊小凡在自己的創作中,把故事的好看作為自覺的追求,是尊重了大眾化的普通平民的欣賞眼光和藝術興趣的,贏得了讀者的接受和喜愛。他有一種情感關懷,他說:“情是小說的魂。作者所寫的東西首先要能感染自己,要把故事敘述得有情有意,感動別人。這是小說家應具備的一種能力,也是你與其他人區別的標誌之一。”他總是自覺地蘸著飽滿的感情去塑造人物形象。《沈娘》的丈夫在還沒成婚時就死去了,她還是嫁過去,在丈夫五年忌日來臨前,男方的二兒子對父母報告嫂子昨夜用白綾自盡了,娘家人去看到沈娘肚子略隆起來,脖子前後都青紫著,但牌坊立起來,人們都感到臉上有光。在這冷峻平緩的敘述中,作家對人物的同情、哀挽之情盡情流露出來,也把讀者深深感動。一個複雜的有著沉重心理負擔的深受封建禮教荼毒的婦女形象被成功地塑造出來。《曹衝》把人物寫出神韻的地方是曹衝先用剪子鉸壞自己身上的衣服,以此不動聲色地救了老庫官,很是讓人感動。而曹操對曹丕的一句話:“衝兒的死,是我的不幸,卻是你的大幸啊。”更是自然而然地把曹操複雜的感情表露出來,讓讀者的心弦為之一動。在感情的波動中,有血有肉、豐滿鮮活的人物凸現在讀者麵前。充滿感情塑造出的人物,能穩穩地站在文學的泥土裏,氣蘊生動,形象豐滿,能讓讀者觸摸到他們的脈博,感受到他們心靈深處最隱秘的思緒。

他有一種現代精神,他精心地構建了藥都這個精神的家園和心靈的根據地,從審美的意義上還原曆史的存在,在曆史的深處挖掘人性。他在寫作中,努力地跨越時間的隧道,走進人物的內心,從現實的關照出發,用現代精神燭照曆史。他要“讓這些神靈飛動、獨具人格魅力和性格魅力的人物站在曆史與現實的交接點上,他們既表達了我對曆史的深情回眸,又表達了我對現實的批判。”即使一直被視為大奸雄的曹操,在作品《曹操》中作家也是把他的命運重新審視,重新演繹,讓呂伯奢在回來的路上碰到曹操就得知家人被殺,自己要過劍來自殺:“念你一心報國,為不辱你日後尊名,我去也!”多年後,曹操回去建造呂公祠,使此事張揚出去,並對曹丕說:“不負人者易,不負己則難!”《蘇雪濤》作為妓女,在深愛自己的守衛團長與孫殿英勾結破城,大肆搶掠後,親手把他毒死,自己也唱著罵他的曲子陪著同時自盡。《獨臂先生》華濟生的自信被現實擊破,親眼看到被他判了死刑的老婦人紅光滿麵地站在眼前,立即要鏟下自己的一隻胳膊,盡管沒鏟成,但左手背到身後,再也不用,後來塑像時明明塑在前麵第二天又背在後邊。堅持公眾良知標準,操作一種技藝必達至境,一諾千金,蔑視權貴,是從理解現實社會人性為標尺,以對現實的批判眼光,燭照我們漢民族的原本性格和真實,使作品具有了現代精神的光輝。他堅持“在當今城市堅硬崛起的縫隙間,從審美意義上還原曆史的存在”。

他的小小說,語言也有特色,張鍥稱讚說:“文字相當熟練,繁簡得當。”楊小凡熟讀古代筆記小說,並多有借鑒,同時從民間藝人那裏有所學習,把小小說語言安排得氣定神閑,從容利落,富有神韻,讀來極有味道。

文學的救贖與力量

楊小凡

在編輯《龍灣筆記》的日子裏,重讀這些以童年和故鄉記憶為底色的篇什,我一直想到這樣一個話題:文學的救贖。

文學真的像宗教一樣,使我感覺到了對自己人生和靈魂的救贖。

一個沒有宗教或宗教式信仰的民族是十分可怕的;一個沒有宗教和信仰的人,我不知道他的心靈家園在哪裏?更不知他心靈的滋潤和敬畏來自何處?

我雖然對基督和佛學十分有興趣,尤其覺得自己與佛有緣,學佛、體悟十幾年,但我還是認為文學才是自己真正的“宗教”。文學對我的心靈滋潤和對世界敬畏的與日俱增,讓我感覺到心靈趨於寧靜的曆程、精神不斷純粹和提升的不易,她使我的人生一點點精彩,靈魂得到一次次的救贖。

文學本質上是詩性的夢。每一個作家的文學夢幾乎都來自他的故鄉和童年,那裏是他精神的家園。

我出生在皖西北一個小鄉村,村前就是那條龍灣河。白漫漫的霧始終籠罩著這條小河,這就是我童年的記憶。十六歲那年,我懷揣著夢想,執意從這個小村走出,去往遠方。二十歲那年我又回到了一所鄉村中學。失落和希望破滅後的頹喪,一度讓我心灰意冷。是文學和寫作使我從鄉村老師中嶄露頭角,一次次被人賞識,一步步走過行政單位、省城媒體等六家單位。二十六歲那年,我從安徽省團委調到現在供職的企業。隨著崗位的一步步提升,世俗權力的一次次加大,但我依然更加熱愛文學和寫作。

多年以後,在浮躁的城市裏身心俱疲的時候,我開始找尋心靈的家園。然而,最終讓我魂牽夢縈的竟還是自己身後那漸行漸遠的鄉村。三十五歲以後,我回鄉的次數越來越多。每次回鄉,我都會沿著河岸,或圍著村子走一趟。河裏的霧氣、蘆葦、水鳥,河岸上的莊稼,村莊裏的牛羊、豬、狗,村邊閑地裏的野花、老老少少的鄉親,這一切,每次都令我悲欣交集。這就是我心靈的家園,她讓我的心去浮漸靜、安泰入定,實現角色的轉換,能重新回到書房。

閱讀、思考、寫作,對文學近似宗教式的熱愛使我找到了心靈的家園,使我遠離了金錢的誘惑,使我比那些犯事的同事多了許多敬畏。我的心裏除了工作,就是讀書、寫作和練字畫畫。對文字和藝術的摯愛,讓我的心靈日趨寧靜,越來越明白人活著的追求。人總是要找個事幹,找個樂的,文學就是我的一輩子的樂和終生要做的事。對人生的這種理解,讓我對文學的追求愈加堅定,對道德和法律也愈加敬畏。

記得,公司案件爆出的第十天,一位關心我的編輯老師給我打電話。電話通了,那邊才放心問我在幹嗎?我說,我在寫小說。這位老師有些驚詫地說:定性真不錯,你們公司十多人被紀委叫走,你的職位比他們不少人都高,就一點都不擔心?還寫得出小說來!我說,文學是我的阿彌陀佛,你等著看吧。第三天,我把《綠杆鋼筆》交給了她。在這篇小說裏,帶有我童年影子的十歲少年秋生,為了六角七分錢一支的綠杆鋼筆所做的努力,以及被誤解後為了證明清白而險喪生命的曆程,盡顯了我對如何獲取金錢的反思及童年就滋生的對正直的敬佩。

當我的十個前同事分別受到嚴罰,自己在公司的職位更加重要時,我及我的親人們由衷地感覺到文學對我的救贖。身邊不少人,從我身上相信了文學的力量。我自己更體會到了文學對人心靈的滋養。文學的這種教人向“善”性,是可以給心靈懺悔、救贖、希望和出路的。

一個人的一生如果沒有童年和鄉村的記憶是遺憾的。我常常想起這句話。

雖然我已年過不惑,雖然身處商海和俗世紅塵,雖然滄桑漸漸地消退了天真,但我的情感一直心係童年和鄉村。童年和鄉村記憶裏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一感一悟,時時給我前進的力量、奮鬥的信念、反思和自醒勇氣。快十年了,我一直在做一件事,那就是用我的筆一個一個地寫下它們。在這本《龍灣筆記》裏寫下的都是我熟悉的鄉親和故舊,他們淳樸又狡黠、溫柔又冷漠、豪爽又懦弱、曠達又狹隘、吃苦又投機、善良又自私……他們是我的先人、我的親戚、我的鄉鄰,或者說就是我自己。我愛他們,在他們麵前我感覺到自己的渺小。我希望自己的文字是一把柔軟而鋒利的刀,能夠溫柔地切入但卻能直抵和觸動他們的靈魂,包括我自己。

當下,城市和鄉村一直以排斥的狀態存在著。每當我聽到城裏人對鄉村人的嗬斥、不屑,看到漂在城裏的鄉村人那種複雜而渾濁的目光,我心裏總是酸酸的震顫,我隻有用我手中的筆來書寫和排遣。於是,就有了這本書中的不少篇什。我沒有恣筆於鄉村的苦難與無助,而憶起的卻是一地金黃、雛菊般燦爛的印記。農民並非愚昧、無知,他們單純生活信念的固執存在,千百年來就寫在一張張臉麵上。一肚子的苦,隻要出了門,就全無影無蹤了。生活的艱辛讓他們不堪,但卻活得有聲有色,各姿各彩。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口氣。為了這一口氣,華子爹在驢叫聲中犯了病、二奶在罵聲中守住了貞節、小腳叔死後留下了三十四個精致的棗木梳子、黑炮爺獨守著一個秘密走了、小強以極端的方式捍衛了鄉村政治的尊嚴、李衛兵以死換來了人民警察的無私……

我用文學,給他們溫暖、給他們尊嚴、給他們堅強、給他們樂觀、給他們力量、給他們詩意、給他們救贖、給他們出路。同時,也是給自己。

一個人的人生態度和價值觀,我以為很大程度上來自於少年以前的影響。對文學的親近,亦是成熟和改變價值觀、人生觀的重要途徑。文學的種種美好,可以滋潤和重塑一個人。寫作的過程,對一個寫作者來說,也同樣是對自己匡正和涅槃。

雖然我這些年出版了十一本書,其中以反映企業的長篇小說被市場歡迎,但這本書中的十幾個短篇是我用情最多的。這些小說中,對底層人生困頓的關懷與悲憫、對心瑣人物的審美與凝望,體現了我作為一個寫作者良知和對美好的不敢褻瀆。我的筆下,既想實現對小說人物進行救贖,同時更是實現對自己的救贖。

一個人的能力和精力是有限的。一輩子,做好一樣事情,尤其是能把小說寫好,已經是非常不容易了。雖然我現在身處企業拿著不菲的薪水,也有不少人不時投來羨慕的目光,但我知道我的終生追求還是文學,還是小說。因為,我在小說上對自己有所期待。我肯定會在精力還好的時候離開商界,心無旁騖地做我想做的文學這件事。

因為,我相信文學的力量,我相信文學的救贖。我也需要這種力量和救贖。我正是以文學的方式,從故鄉的人人物物事事中,找到了這種永遠可以救贖的不竭源泉。

我永遠愛我的故鄉,我永遠愛龍灣河。《龍灣筆記》是我生命中最寶貴的記憶和食糧。

水浮萬物,玉石留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