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3 / 3)

誰知,兩年之後,張扒皮和他的夫人便都死了。從此,楚羊肉也不再賣羊肉了,醬羊肉就成了藥都人一提起來就唏噓不止的美味。

瞎虎

瞎虎開始的名字叫魁明,一生下來是女相,男長婦相,洪福無量。龍灣人都這樣說。窮了不知多少輩子的老張家,把一升穀子送到錢樓的私塾裏,才得了這個充滿希望的大號——魁明。

這個眼睛大大的魁明,五歲生日的那天早晨突然間什麼都看不見了,成為一個睜眼的瞽人。兒畢竟是娘身上掉下的肉,爹在娘的嘟噥下給魁明買了一根簫、一隻笛、一把二胡,讓兒子尋點快樂。魁明知自己是個瞎子,老師一點就記在心裏,天天到村東頭龍灣河套去拉去吹。村人並不在意,一個瞎子能鬧出啥動靜。十多年過去了,村人也不再叫他魁明了,而是叫他瞎虎。他雖是瞽人,但以耳代目,悟性特高。終有一天,他對父親說我不吃閑飯了,要到外麵謀生。父親說一個看不見路的人在家待著吧。瞎虎卻說他每每吹簫、吹笛、拉二胡之時能覺著頭頂上有鳥兒在飛。母親便笑著摸一下兒子的臉。

這年一入秋,瞎虎正在家中,忽聽母親叫他快跑,說是日本兵向這邊來了。瞎虎說我到龍灣河套去躲躲吧。說著拎起他那根已磨明的簫向龍灣走去。不一會,日本兵到了村前。這時,馬蹄聲從龍灣河邊隱約而來,繼而聲音由小漸大,雜遝相陳。忽聞號角嘹亮,馬蹄聲壯,其間夾雜著引頸長鳴的馬嘶聲和男人的吆喝聲。日軍急向河邊撲來,到了水清見底的龍灣河岸,眼前隻有一吹簫的瞎子,立時圍了上來。這時,瞎虎光頭一甩,簫聲陡變:一時間百鳥鳴叫起來,日軍隊伍死了一般。繼而日本兵中,有人仰頭向上瞅從遠處飛來的群鳥,有人用手捕抓眼前的彩蝶。不知過了多少時間,日本兵才如夢初醒,嘰哩哇啦地向北邊而去。日本兵去了之後,村人才向龍灣河這邊湧來。人們不禁齊聲呼喊:魁明——魁明——

兵荒馬亂的年頭,人都沒有了往日的結實。三年後,魁明的父母便相繼過世。魁明肩挎二胡,懷揣一簫一笛,離開了他相依相伴十七年的龍灣河。常言道,瞎子腳下路短。這一天,瞎虎終於涉河過江地到了蘇州城外的一個村莊。由於頭痛難忍,他便央求村人能否找個暖和的地方住上一夜。但人們都怕一個瞎子別有什麼不素淨,就推脫沒地方。瞎虎長歎一聲向村外走去。到村外一裏多遠的一塊石頭上坐了一會兒後,他倍感淒涼,就掏出懷中的長笛,吹起了《哭親娘》一曲。笛聲一響,送葬的情景就立即出現:有悲從中來女兒的嚎叫,有痛從心生兒子的抽泣,有出於應酬的遠親的假哭,有送葬樂隊不喜不悲的敷衍之聲,也有請人節哀的勸告呢喃……這邊村子裏的人一時傻了,這是哪家這時辰發喪?一曲過後,瞎虎覺得不應這般悲傷,就換了一曲《南陽關》。丹田氣一出,鑼鼓弦子就響了起來,開戲鑼鼓響了之後,黑頭、小生、紅臉、花旦漸次出場,唱、念、對、白接連不斷,一台戲有條不紊地唱開了。這時,村裏的人不約而同地向這邊湧來……第二天,瞎虎離村沒有多久,就有一個脆脆的甜音叫了起來。年方二八的江南姑娘——紅兒便與瞎虎結伴而行了。

瞎虎與紅兒回到藥都後,在鄉下買了一個院子,專門為鄉人的紅白喜事吹吹簫笛,生活倒也快活了幾年。但這一年的臘月,藥都城內的一個官兒家,請他們年初一到家裏吹簫助興。除夕那天早上,四個扛大槍的人就來到了瞎虎的門口,無奈之中,瞎虎和大著肚子的紅兒到了藥都城。大年初一早上,瞎虎拉起了二胡,拉到高潮處一弦斷絕,但他並沒有中斷演奏,直至終曲,一如從前。

但從此以後,藥都人再沒有見到瞎虎和紅兒,更不用說聽瞎虎吹簫弄笛拉二胡了。

豌豆花

每天吃過飯,糧山嘴裏就吐酸水。今晌午剛吃過飯,他的胃就向上一抽一抽的,嘴也就一張一張的,酸水就一股子一股子地吐出來。他最討厭吃的就是紅薯了,可自打他知道啥叫飯時,往嘴裏進的就是紅薯。早上煮紅薯、晌午就是一拉像皮條一樣長的紅薯麵黑饃、晚上就隻有紅薯茶了。嘴裏的酸水還沒吐出來完,爹就大聲說,“糧山,你在哪放屁哩,還不去拾糞!”糧山沒說一句話,隻狠狠地瞪了一眼他爹,就生氣地挎起糞籃子向門外走去。出了大門他狠狠地用鏟子砸了一下土院牆,算是對爹的報複。

糧山出了村子,就向村東的龍灣河北岸走去。他腦子想的什麼,自己也弄不清楚,因為胃一直在一陣一陣地抽著,酸水沒有了,吐出來的都是酸沫。還叫我糧山呢,吃過你幾口糧,糧山的胃停下來抽時就在心裏恨爹,再停下來抽時又恨一次爹,他就這樣走幾步抽一次,抽一次恨一次。要擱到平時他總是胳膊挎著籃子眼不停地往四處瞅,看有沒有狗啊人啊或什麼物件拉下的屎。可今天他的腦子被胃抽得一晃一晃的,就沒有了心情。恨著恨著,一低頭眼前就有一泡狗糞。這是怎樣的一泡狗屎呀,隻是一團綠色的麥葉堆在一起,上麵是有些發幹的白沫,太陽下放著水光。糧山知道拉這屎的狗一定沒跑多遠,說不定又鑽到麥地裏去吃麥葉了。這時,糧山才注意到身邊的麥子都抽穗了,心情就陡然好了點兒。麥子熟了,就有幾天白麵麵條吃了,兩腿就輕了起來。

再往前一看,麥地中間的豌豆花全開了,望不到頭的一大片。像是喂牛的半吊子大爺又說了一個笑話,把花惹得跟牛屋裏的人一樣笑得一仰一合的。糧山就不由自主地向麥地深處蹚去。隊裏怕孩子們偷吃豌豆,每年都把豌豆種在麥地中間。豌豆花和麥地接在一起的時候,糧山停了下來。他首先看到的是靠自己身子最近的兩朵花,一朵朝著他,張開薄薄的粉白的嘴唇一樣的花瓣,正在對他笑著,並有吟吟笑聲入耳;另一朵淡紫色的卻扭頭遮麵,也正在對他笑,雖然有些害羞,卻總掩不住笑顏。這時,糧山就有一種饑餓感,他覺得這花一定能吃,就想像牛一樣撲過去,猛吃幾口,但又不忍心似的遲疑下來。他決定不吃這花時,心裏又生出一種不好意思來,就對眼前的花兒報歉地笑了。暖融融的陽光照在他的身上,他就有了些眠意,再想起什麼的時候已被埋在了花裏,眼的上空全是白色紫色的微笑,胃裏全然沒有了酸味,整個身體裏都汩汩流淌著花的清香……

糧山再站起來時,花上麵濃濃的香味就飄動得快了起來,釅釅的空氣在千萬條光線的攪動中,從他的臉上、手上、耳朵上蕩來漾去的;糧山長吸了一口香氣,抬眼向前麵望去,白的紫的花像花海裏的波浪,一起一伏地向他湧來,湧來;可一轉眼,花的波浪又掉轉了頭,從他身邊一起一伏地向遠處漂去,他的眼就隨著波浪向前走去。

突然,糧山大吃一驚,他看到遠處有一朵麵盆一樣的大白花,在陽光下一高一低地動得最歡,他就中了魔一樣向前跑去……跑著跑著,糧山猛地停了下來,他用手狠勁地揉了揉兩眼,再抬頭看時,白花就不再動了。一個女人慌亂地提起褲子,正驚惶地望著他。糧山想轉身要跑,但兩腳就灌了鉛樣的抬不動,他的嘴合上的時候,隊長也提著褲子慢慢地站了起來,兩眼凶凶地盯著糧山,“你,你看到啥了?”糧山望一眼已蹲在花裏的女下放學生琴,在嗓子裏咕嚕著,“我,我看花,看花,不,不,我想吃花……”“你,你,你吃吧,我不問你,別說這事。”糧山嚇得蹲了下來。隊長和女下放學生琴一前一後地消失在花裏了。

糧山再看見眼前的花時,花兒又向他搖頭晃腦地笑開了,但已經不是一波一波地向前湧了,像是地底下有無數個人擠在一起搖著的一簇簇花。糧山瞅著眼前的一朵白花,眼睛一動不動,不知又過了多長時間,突然他感到無比的饑餓。

於是,他就瘋了一樣猛地用手攥了一把花,一用勁拽了下來,迅速地填在嘴裏,咽下去,再拽一把,咽下去,再拽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