糧山並不是那種一見人就沾著不放的其它鄉黨。他很有些自尊,我覺得尤其在我麵前,因為他從沒有求我幫他做過什麼,有時我主動提出看能不能幫他什麼時,他總是那句老話:咱一個農民,有兩隻手就行了,還要啥呀!
時間能把人的心肌變厚,心裏的東西也會一天天被消解和淡化。但從斷斷續續的關於他的消息中,糧山在我心中應該算得上鄉間的能人了。他是村裏第一個出去打工的人。記得有一年冬天我回村子,父親對糧山出外打工似乎十分不解和擔心。一個大字不識一筐的農民,進城能日擺啥呢!從父親的話中,我清楚地感覺到了,他對糧山的不太容忍,隻有像我這樣念了大學的人,才配在城市裏做事。我猜測,父親一定是這樣想的。
但糧山最終還是被村裏的人認可了。他每年打工回來,家裏總要添置一些別人家沒有的東西,比如錄音機了、電視機了、四輪拖拉機了什麼的,最終竟翻蓋了五間清一色的帶走廊的房子。村子裏有些人,漸漸地跟糧山學,基本上都想讓他把自己帶進城裏。可糧山從沒有帶誰出去過。村子裏的人就罵糧山獨害,不願幫人。俺也有兩條腿,誰鼻子下沒有嘴!你不帶俺,俺就出不了門嗎?村子裏的人當初都是帶著這種對糧山罵,賭著氣出去的。
城裏也沒有金山,錢並不是那樣好撈的。村裏出去打工的人並沒有想象中的那樣,都富起來。隻有糧山算真富起來了。他在村裏第一個蓋了兩層的小樓,也是第一個安了電話的人家。一個從頭到腳粘坷垃的人,扯那電線嘛用!村裏人雖然這樣對糧山的所作所為不以為然,但最終還是一個個較著勁地跟他學。
這次我回來過年,糧山是提前知道的。一入臘月,他曾用手機給我打過一個電話,那時他還在杭州的一個建築工地上。因此,我回村的當天下午,我就去糧山家了。
糧山對我的到來,沒有我想象的那樣欣喜。但從他的言行舉止中,我覺到了我的到來帶給他的興奮,雖然他是有意掩飾了自己。他帶我在他的院子裏看看,到兩層樓的每一個房間裏也看一遍。確實出乎我的想象,他家的陳設和所用的物什,並不比城裏一家工人家庭差,甚至還要強些。
臨出門的時候,糧山說,“我想要請你吃頓酒。時間就定在初三晚上吧!”他的態度不容推脫,我本來也沒有推脫的想法。
這場酒就這樣定了。
可回到家裏,母親和父親卻不同意,甚至對我到糧山家都有意見。我說,“為什麼呀?我們可是光屁股時就不錯啊!”
母親說,“這孩子現在心黑了,身上有幾條人命呢!”
“什麼?你不該糊塗了吧,娘!”我有些吃驚。
“他下煤窯時把跟他一道的外鄉人家打死,再向老板要錢!蓋樓時把一個騙來的侄子推下樓摔死,也得了一筆錢!你不信呀?”父親在旁搖著頭說。
“你們有什麼證據?不能這樣說!”我突然感覺父親和母親都陌生起來,不像從前那個與人為善的父親和母親了。
“三年前他就曾經被關過,後來不知咋出來了!”父親的話似乎就是板上釘,不容置疑似的。
最終,初三那天晚上我還去了糧山家。那天我雖然喝了很多,但我心裏卻沒有一點酒味,我心裏一直堵得難受。有幾次我張了張嘴,想問糧山,我最終還是沒有開口。我顯然知道這是沒有結果的。他真做了他不會說,他沒做,我的問就一定是對他的傷害。
酒散了,糧山送我出來的時候,雖然他院子的電燈紮眼的亮,但我還是覺得眼前的他一片恍惚,強光下斑斑駁駁的,像一張塗得怪怪的紙。
這還是我記憶中的兒時密友——糧山嗎?
那天回去的時候,父親和母親都沒有理我。我知道他們生氣了。現在我都不知道,初三晚上到糧山家喝那場酒,是對是錯。也不知道,家裏人尤其是母親極力反對的原因。這一切都源於我對他的不可知。
楚羊肉
在藥都有這樣一個習慣:無論做什麼的,隻要是做出名份來,人們總是把這人的姓與他做的事連在一起,稱呼這人。賣鍋盔的穆芳被稱為穆鍋盔,做泥塑花臉的汪鑒如被稱作花臉汪,以搓澡出名的張昌盛被稱作搓澡張。從龍灣出來現住在城西郊西觀稼台下的楚三立,以賣羊肉出名,人們就喊他楚羊肉。
楚羊肉所賣羊肉與眾不同,他不像其它賣羊肉的,山羊、綿羊、羊下水都賣,他專賣山羊肉,而且從不賣羊下水,隻賣那種醬羊肉。他在西觀稼台下養著一圈羊,羊殺後,下水和羊脖子都賣給其他人,自己把其它好肉切成方方正正的小塊,用小鹽醃透,再經煮、燉、熏、炸、燒、鹵、醬七道工序,才去夜市上賣。因他做出的羊肉味道鮮美,就成了藥都的一塊牌子,許多外地的商人都以吃上楚羊肉為榮。藥都本城的人更是愛吃,這樣,楚羊肉的生意是特別好,又因他每天隻賣一隻羊,能吃上他賣的羊肉就成了藥都人的奢侈。但自從州官張齊愛上吃這種羊肉後,能吃上這種羊肉的藥都人更是少之又少。
清末朝廷允許用銀子捐官,張知州張齊就是用錢捐的官。俗話說,當官不掙錢拉我都不來,何況用白花花的銀子捐的官呢。他一到藥都,就開始撈錢,那時當官撈錢的道兒沒有今天多,他就隻有吃了原告吃被告,不扒下你的皮就不罷休。時間一長,藥都人就稱他為“張扒皮”,打官司的也少了,兩家都得被扒下皮來,這官司誰還敢打。
張扒皮這人是個戲迷,為聽戲還打了不少班子的人。他剛來沒幾天就到“稀音園”去聽戲,這一天演的是《官渡之戰》。錦袍玉帶,粉底白靴,威風凜凜的曹操剛一個亮相,張扒皮的臉忽地變紅,大喊一聲,“把班主傳來!把曹操也抓過來!”兩人被帶到包廂前,張扒皮大喝,“為什麼演曹操戲?”班主回話,“藥都乃曹操的家鄉,這兒的人都愛聽曹操戲。”話末說完,張扒皮又喝道,“每人重打二十大板,老爺我從不聽曹操戲!”後來,戲班子人才知道,原來張扒皮的爹叫張誘。三國時,張誘曾投降曹操,且張誘的寡婦嬸子鄒氏在軍營裏與曹操做了臨時夫妻,這就等於說曹操霸占過他的奶奶。相隔千年,他還敘這家譜,你說霸道不霸道。霸道的事不隻這一件,他對楚羊肉就更為霸道。自從第一次吃了楚羊肉的醬羊肉,他就發下話來:從今天起,隻準送羊肉給我,其它人不準再吃!
州官都是要夏視農桑的。這年夏天,張扒皮偶爾來到西觀稼台,隻見楚羊肉的幾十隻大大小小的羊,在低頭啃草。他下轎,彎腰細看,這草種真多呀:有茅根草、葛巴草、扒草秧子、魚腥草、蒲公英、車前草、大薊、毛穀穀、扁扁草、滿天星、節節草、狗尾巴草、莎莎草、甜萋萋芽、地錦草、鬼針草、灰灰菜、布布丁近百種之多。看了半晌地上的草,張扒皮突然大笑道,“告訴楚羊肉,從今年起我隻吃夏天的山羊肉!羊要春天下的羔,不能活過三月!”師爺開始不得其解,回衙一問,張扒皮才說,“春天下的羊羔,吃了一夏天的百草,體內自然就滲入了百草的汁液,百草都是藥呀!這時的羊羔肉質肥嫩,既是美味,又是藥膳啊!”
張扒皮說了,楚羊肉不做不行啊。但從第二年春天,楚羊肉在西觀稼台的草地中點上了一千多棵罌粟的種子。夏天來了,罌粟花便開了,花很大,有紅,有紫,有白,很是惹眼。山羊羔呢,活躍得很,蹦蹦跳跳個不停,就像小精靈,白色的是白精靈,黑色的是黑精靈,棕色的是紅精靈,這些小精靈們就愛吃紅的紫的白的罌粟花。入秋了,楚羊肉就按張扒皮的命令,把這些各色小精靈給宰了,然後用雪白的小鹽醃在一個一個立缸裏。然後,每天再煮、燉、熏、炸、燒、鹵、醬三斤醬肉,送到衙門。張扒皮一嚐,就慶幸自己的聰明,這樣做出的醬羊肉比過去的更好吃了。他每天就著九醞春酒,至少要吃二斤這樣的醬羊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