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1 / 3)

藍色的夢

河上飄著一片藍幽幽的霧,河裏映著三棵老柳樹彎彎曲曲的倒影。一隊白鵝踩著清淩淩的河水,悠悠然地從岸邊走過來,又輕輕地向河盡頭走過去……

布穀鳥叫出了綠生生的葦芽。我和蘆花、銀玲與比我大兩歲的黑牛哥一起躲開母親,嬉鬧著來到河邊。

我們那時才七八歲,大人們不允許孩子到河裏洗澡。隻有大人下河汲水、洗衣時才能玩個痛快。兩岸邊的老柳、野花,洗衣的大嬸,鴨、狗、蘆花和油菜,棒棰、頭巾、搓碎的笑聲、天、雲、曬著的衣裳……都倒映在明亮的河水中。河裏,和我年齡相仿的男孩子,有的噙著葦稈撲嗤嗤地吹,有的睡在如練的水麵上,踩著水。隨著他們身體的晃動,各自夾帶了離合閃爍的日光,和水裏的雜草、小魚一起蕩漾。這些頑皮的孩兒,有意欺負我不敢下河,在我麵前逞起能來:一個猛子紮進水底,摸一個蝸牛,嬉笑著扔給我,“葦纓姐,給你!”

五月麥收大忙,家裏的大人對我們管束得自然鬆些。我和蘆花、銀玲在黑牛哥的攛掇下偷偷地向河邊溜去。河麵上蘆花蕩漾,一隻水鳥從葦叢中猛地躥出來,兩翼在水麵上一掠,激起幾圈輕柔的漣漪。河裏的藍天、白雲、蘆葦裏的倒影無不解散,而且搖動、擴大,互相融合。剛一複原,卻又退縮。仍舊是一河的藍天、白雲、蘆葦的倒影。

黑牛哥撲通跳進水中。他蹶著屁股,折一根葦子,試著水深向我們引誘說:“下呀!可好啦!暖融融的。”我們都小心翼翼地蹬了下去,學著黑牛哥的樣子,蹶著屁股折一根葦子,試著水深,向裏走……

太陽照著我們的麵頰,溫暖的河水撫摸著我的身子,使我心中的恐懼和顫栗消失了一半。隨機溢出一股男兒的憨勁,我模仿著黑牛哥遊起泳來:趴在淺水中,翹起雙腳瞎撲騰,妄圖使身子浮起來。銀玲和蘆花笑著說我:“你像一隻癩蛤蟆!”我拔出插在水中的那根葦子,返身追攆他們。頓時,小河裏濺起一簇簇雪白浪花。

上岸後,我和銀玲、蘆花與黑牛哥蹲在距離一丈多遠的葦叢裏。說好了誰也不準偷看誰,才脫下衣褲,擦身上的水。真有點臉紅,黑牛哥沒有偷看我們,我們倒偷看了他。

那天夜裏,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變成了男孩,大人們不再來管束我下河洗澡了。我順著龍灣河,走呀,走呀,終於找到了海,那裏盡是藍雲、藍水、藍蘆花……浪花自由自在地跳著,小鴨子呱呱地叫著……

啊!二十多年了。直到現在,已經步人中年的我,還常常想起那個帶著希冀的藍色的夢。

糧子家的狗

打糧子記事的時候,家裏就有這條狗:白腦門、白眼皮、豎著兩隻耳朵的一條老黑狗,身子像他整天坐在院子裏的奶奶身上的黑粗布褂子一樣,毛絨絨的。這狗有多大年紀了,糧子不知道,反正它已老得像奶奶一樣沒有人再問她了,隻有風時不時地摸一下它的絨毛。

然而,這狗與糧子特熟。糧子把剝下來的紅薯皮向空中一拋,狗就會一張嘴穩穩準準地接住。這狗就是專為糧子和他奶來到這世上的,有時在奶奶懷裏像小孩兒一樣蹭來蹭去,糧子每次出門玩時它都送到門口,回來的時候總是用嘴輕咬著他的衣裳往門裏拉;狗比糧子還認人,有生人朝糧子家的院門走來它就叫,一聲一聲的,若你還往前走,它的叫聲就狺狺地一聲急一聲,親友或小孩子或熟人來了,它就起來向你搖頭擺尾的;它對龍灣的人似乎都很熟,但總是保持著距離。

白天它就是人的一部分,晚上糧子的娘和奶奶都乏了時,它的眼就在黑夜裏警惕地遊來遊去,有時也嗚嗚地叫幾聲,仿佛娘的手又把糧子送到了夢鄉;這是一條從不吃屎的狗,它吃的多是糧子娘倒在豬盆裏的豬食,它吃得很少是因為它很少活動,總是蜷在門外,好像這家不是糧子和他奶他娘的而是它的一樣;有時,糧子就覺得它總蜷在門口是為了給坐在院子裏的奶奶做伴,奶奶總是對它說著什麼,一天一天的總有說不完的話兒,這狗也就兩眼忽閃忽閃的,裏麵一動一動的全是奶奶多年的陳年舊事……

那一天,糧子覺得夜比往日來得都早了些,就不情願地睡了。夢中的糧子突然聽到了狗在門前一聲急一聲地叫著,接著全村子的狗都汪汪地叫了起來。群狗的叫聲在靜夜裏格外刺耳,一會兒,刺耳的叫聲連成了一片,在夜裏飄來蕩去,把村裏所有的人家連在了一起。狗叫終於停了下來,糧子正要再睡,就聽到娘在東間的床上抽泣著。糧子沒有問娘,他已不是第一次聽見娘在哭了,他知道娘是在哭他那死去的爹。

糧子是什麼時候睡著的,他記不清了。隻是一醒來時,天已大亮了。雲子他爹正領著幾個人手裏拿著抓鉤鐵鍁在他門前。雲子爹跺著腳罵狗夜裏咬了他,非打死這狗不可。娘和奶奶正哭著,狗偎在娘的腿邊,眼裏也淌著淚。雲子她爹哭聲越來越高,就朝娘這邊走來,娘和狗一動都不動。娘突然蹲下身子護著狗,兩眼瞪著走來的人,狗也一動不動地望著雲子爹。雲子爹正要說什麼,狗就呼地向他撲去,一口咬住他的左腿,死死地不放。糧子娘向前撲上去的時候,狗已被抓鉤釘在了地上,但狗一聲都沒叫,當另一把抓鉤釘在狗身上的時候,雲子她爹才從狗嘴裏拔出流血的腿。兩把抓鉤拔了下來,狗兩眼瞪著天,一動不動了……

糧子和娘大哭起來。糧子奶就扶著矮凳挪到狗的身邊,用那把老手撫著狗的頭,喃喃地說,“你有七十二條命哩,你不會死的,不會死的……”這狗真的沒死,夜裏就跑了出去,可第二天龍灣河彎裏就多了一條瘋狗,它瘋了。

龍灣的人就都害怕,瘋狗咬著人人也得瘋呢。人們就合計打死它,可到打它的時候就打不到它了。日子長了,這狗就成了龍灣人的一塊心病,可糧子奶奶總是說它不會亂咬人的,不會的,不會的,冤有頭債有主。

三年過去了,這狗隻是偶爾在龍灣溝頭上露幾次麵。但這年的冬天時,雲子她爹卻突然間瘋了,汪汪不停地學狗叫。從此,龍灣人再沒有人見過糧子家的那條白腦門,白眼皮,豎著兩耳朵的老黑狗。

糧山

我現在都不知道,初三晚上到糧山家喝那場酒,是對是錯。也不知道,家裏人尤其是母親極力反對的原因。這一切都源於對這快二十年間,兒時夥伴糧山的行為不可知。糧山比我小一歲,兒時我們倆玩得最好。那時我老鬧肚子疼,鄰村的白先生說是肚子裏生了丈把長的蛔蟲,吃了不少打蟲藥,也未見那條蟲出來,十多年間一直瘦得幹柴棒一樣。馬瘦毛長人瘦力薄,村子裏比我大比我小的孩子總喜歡欺負我。村裏的孩子玩不出什麼花樣,你把我打哭,我把你打尿,往往就是最大的樂子了。

糧山兒時長得壯實,回想起來人也有些木訥。他平時一般不招誰惹誰,要是你惹了他,他就會堅決反擊,拾起磚頭用磚頭,拎起棍子使棍子,不把你攆得抱頭亂躥,是決不收兵的。村裏人總叫他憨頭小子,他爹娘也這樣叫。

糧山上學不行,用他自己的話說,是見生字就暈,見算術就迷。但他也不是笨,我們在一個班裏時,他的成績從沒有倒數過,始終保持在中等以下。也許是我對他有好感的原因吧,我總覺得他要是努力了,成績一定不比我差到哪裏。但他最終還是沒有走考學這條路,初中沒上完就下學了。

後來,我上了高中。每次回家的時候,總要找糧山說上幾句話,說說在城裏的見聞,聽聽他做生意的體會。那時,他跟父親一樣,拉著一輛板車,走村串戶地賣醬油和醋。這樣,每次回來就並不一定能見到他,但我總是要向家裏人打聽一下他的情況。在我考取大學那年,他給了我三十元錢。我不要,他非給不可,說是等我當官了以後再還他,將來還要靠我,什麼的。後來,我參加工作了,總想著那三十元錢的情。記得有一次,中秋節回來,見了他的兒子,曾給過他一百元錢。那孩子長得與糧山小時候一模一樣脾氣也有如一個模子刻的一樣,強了好長時間才接著。但我依然覺得我欠他什麼,總想要為他做點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