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1 / 3)

夏侯的虞美人

夏侯是我在工廠時的同事,可以說也是最好的同事。雖然他比我大二十歲,但我們都是科長,他是總務科長我是宣傳科長。這並不是我們關係密切的原因,關鍵是他那無遮無掩、無憂無慮、舉重若輕、嘻嘻哈哈、給誰都能玩在一起的樂天派性格。

夏侯複姓夏侯,全名叫夏侯成。他在我們工廠裏可以說是名人,也是活寶。見誰都要給誰開玩笑,當然,誰見了他也都可以給他開玩笑。但人都是有兩麵性的。這一點,在夏侯身上表現得特別突出。他在家裏很威嚴,一進家就不苟言笑,往沙發上一坐,立即就有茶和煙送過來,吃飯更不必說,那肯定是要端到麵前的,有時一進家就一句話也不說。這讓他三個女兒和一個兒子都很害怕他,而且是從小就怕他。他的妻子老張也很怕他,而且是有曆史原因的。老張十五歲就被人保媒說給了夏侯,那一年夏侯十六,正在上初一。老張那時還是一個如花骨朵一樣生長著的姑娘,雖然沒有上學但也算上有些姿色的村姑。據說,一開始夏侯就不認同那時的小張,當然在以後的日子裏,我還是親口從夏侯嘴裏得到了印證。總之,在我們廠子裏關於夏侯的傳言中,早就有夏侯不喜歡老張,而且是包辦的婚姻。

隨著與夏侯的交往日深,某一天,我們喝了幾杯酒後,他終於一改常態,很嚴肅地給我敘說了自己的婚姻經曆。他好像不願意給我說得太細,但我從他東一句西一句的話中,還是可以總結出這樣一個脈絡:夏侯十七歲就報名參軍了,那年他上初二。他的父親要求他與當時的小張結婚圓房,不然就不能去。夏侯從軍心切,就無奈中依了父親,與妻子圓了房。第二年,就有了大女兒。三年探親回來,據他說也就在父母親的逼迫下同房了三次,可又過一年竟又生了二女兒。說這話的時候,夏侯還沒有忘了開玩笑:老張那時年輕地壯水汪汪的,真是不撒種都能長出一地莊稼啊。六十年代,初中生就是文化人了,加上夏侯性格好人又好強,很快就提幹了,而且一年年熬過來就當上了連長。夏侯說,那時他的心真亂了,想離婚,誰不想娶個年輕又有文化的女人呢。可是,他的想法是得不逞的,有一天中午他剛回到營房,麵前竟站著他的妻子和兩個女兒。妻子老張一見夏侯就說:孩子不能離開他爹,我不能離開孩子,你看著辦吧!正好,他那一年可以帶家屬了,妻女們就地留了下來。這其實是老張的一個預謀,確是夏侯沒有料到的,也是沒法拒絕的。

夏侯轉業到我們工廠快二十年了,但他依然是個科長。中間可能是有一次機會要提拔的,據說是當時的廠長在研究會上說了句“夏侯是不是作風問題有些傳言”,也就是這句話使他再也沒有得到提升。有的說夏侯就是悶騷,他年輕時就有一個虞美人呢,聽說在部隊上就因此被處理過。傳言就像春天的小草,生命力特強,隻要一有風吹就會蓬蓬勃勃地長滿一地,且無處不能地蔓延。關於夏侯的那個虞美人的傳言版本很多,一說是部隊上的,一說是他回來探親時車上遇到的,還有一說是他初中的女同學。總之,讓人聽來都很可信,都很有些意味。

去年春天的一個早上,我與夏侯同坐在去工廠的班車上,因為是臨座,就聊開了。我見他臉色不好,就問他是不是不舒服。他用手指了一下胸口說,有兩個月感覺這裏不舒服,吃東西也感覺不爽,喜歡吃麵條和軟的東西。我一聽,心裏就一涼,我預感可能是食道癌,因為我的母親剛因這病走的,我幾乎是這病的專家了。但我還是掩飾了一下自己,略無其事地說,你去看看吧,一定要去看看啊,也許是胃不舒服吧。他笑了笑,不以為然地說,我的胃,我的胃過去可是吃嘛嘛香,吃鐵都能消化啊!

那天說過後,我就一直惦念著夏侯的病。他確是第二天就去市醫院做了檢查。檢查是他自己去的,當醫生不能給他檢查結果時,他還開玩笑說,我查過的這次是來複查的。醫生給了他,他確實患了食道癌。當天晚上,他在三個女兒和妻子的陪同下去了北京三零一醫院。接下來的時間裏,我一直很鬱悶,一直在想這樣一個問題:夏侯這樣一個快樂的人,說走真的要走了嗎?

三個月後時令已到了夏天,滿樹的綠葉和生長的萬物讓人感到生命的茁壯。夏侯回來了,我第二天就去他家看他。雖然天下著雨,但我還是去了。他見我來了,很是高興,笑哈哈地說,“下雨了,你還來幹嗎呢,我的有期徒刑還沒到期呢,閻王爺不能收我的!”但他沒有其它癌症病人緊張與無望,依然很樂觀。外麵下著雨,淅淅瀝瀝的,很適合談心的一種氛圍。他與我談了他一生的經曆,很自然就談到了他與女人之間的話題。

談到這個話題,他突然變得嚴肅起來,坐直了身子,鄭重地對我說,“楊經理,這件事我憋在肚子裏一輩子了,得給你說說,不,得給組織說說!”這時,我已經是廠裏分管組織人事的經理了,他很自然就把我當成組織了。這讓我很突然,也很好奇。他顯然感覺口渴,喝了一口水,開始說了起來。他說他確實是愛著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就是他初中的同學,叫楚琪。當初他參軍時他之所以不願意給現在的妻子結婚,就是因這個女人。但他沒有抗過他爹,答應給妻子結婚了,結婚的前一天晚上,他在村前的河邊與楚琪坐了半夜。他們都哭了,而且還說好了他參軍後就離婚,然後他們還是要結婚的。說到這裏他還一再強調,那時真單純,他們竟連吻一下都沒有。他很動情也很入境,喝了一口水,又接著說,後來他回來探親時他與楚琪又見麵了,依然是說好了要離婚的,楚琪答應等著他。那天晚上,他們抱一下,也僅僅是抱了一下。他當連長後,楚琪確實去部隊找過一次夏侯,但她沒有進軍營,他們在駐地外見了一麵。這一次,楚琪哭成了淚人,她都二十八歲了,在農村二十八歲還不出嫁那是抬不起頭的。夏侯說到這裏,很難受,竟咳了幾聲,喝過一口水後又說,那晚我們都絕望了,楚琪當晚就坐火車回來了。

夏侯給我說這些時候,眼圈紅紅的,我真的沒有想到他這樣一個人,而且又在這樣的時候會這樣動情。我想打斷他的話題,不想讓他說下去了,可他並不理會我,而是繼續說,我跟楚琪真的什麼過分的事也沒有發生過,更不要說我有什麼作風問題了,有別的什麼女人了。就這樣,我還是吃大虧了,在部隊提營幹的時候這事成了一個問題,回到工廠吧該提拔時竟也成了一個問題。說到這些,夏侯無奈地笑了笑,我真他媽的冤啊,部隊那次是老張寫信告的,在廠裏吧是我看到廠長與女工在辦公室相好事了,你說你說這能怨我嗎!我安慰他說,一切都過去了,別想太多了。我聽著,也感到很不是滋味,男女之間的事這幾十年間為什麼變化得這樣快呢?我也感到很口渴,一連喝了四口水。

我與夏侯的談話快進行了一個小時,他的女兒其間來送過一次水。我提出我該走了,下次再來看你。夏侯說,別啊,我得告訴你完,說完了我就是走了心裏也透亮了。這樣的時刻我是不能硬走的。他接著說,楚琪那時可真漂亮啊,細高個、麻蜂腰、粗辮子、臉銀紅水白的,可後來竟與一個死了老婆的男人結婚了,而且嫁到離家五十多裏的南湖集那邊去了。他說七年前,他見了她一麵,那天他去南湖集上買廠裏需要的葦席,走在街上一抬頭感覺是楚琪,她正在一個賣胡蘿卜的攤前。夏侯就在她身後不遠的地方,這時他看到楚琪從攤子上拿一個胡蘿卜,在自己大腿上擦了幾下,張嘴嚼了起來。雖然過去很多年,但夏侯依然認定是楚琪,看到她這個樣子,他心裏很難受,他說自己耽誤了她害了她,她完全不應該過這樣的日子!說到這裏,我看到夏侯心裏很難受,他不停地喝水,一口接一口。

那天,我從夏侯家出來的時候,雨突然下大了。夏侯站在門外,給我擺手說,以後就不要來了,夏天雨多!後來我又看了他兩次,他竟一天不如一天了,倒在床上竟起不來了。人的生命真的很脆弱也真的很無常,每一次想到夏侯時,我總能想起這句話。

秋天的一個下午,我再去夏侯家時,他已經走了,已經安然地躺在擺滿鮮花的冰棺裏了。我給他獻了花,鞠了躬,圍著冰棺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我在心裏說,夏侯啊,你再給我說個笑話啊,你再給我開個玩笑啊!可他一點動靜也沒有,靜靜地安安然然地在那裏躺著,一句話也不再理我了。

我走出靈堂的時候,外麵來了一位農村老太太模樣的吊唁女人。我突然感覺這人應該是楚琪。我佇立在靈堂旁,看著這女人嘴裏低聲地說著什麼,然後點著火紙,紙的青灰在火焰下,旋轉著向上方飄去。她被夏侯的大女兒拉起來,不顧眾人的挽留就要走,而且說著就走出了人群。過了一會,我問夏侯的大女兒這人是誰?她答,我們都不認識她,她說是我爸的初中同學。

我知道這人一定就是楚琪。雖然與夏侯描述的那個細高個、麻蜂腰、粗辮子、臉銀紅水白的漂亮人兒判若雲泥,但她一定就是夏侯心底的虞美人楚琪!他們都快六十歲的人了,難得他們心裏還都存著那份情!這個問題,隨著夏侯的離去,我是永遠找不到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