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2 / 3)

耿七爺

耿七與師妹桃紅回到龍灣寨,天都快亮了。走到門前,頓覺院內冷氣森森。進得門來,隻見師父張久天正躺在床上。耿七與師妹雲遊訪師五年歸家之時,師父卻身受重傷。耿七大聲質問,是誰害我師父?張久天示意耿七和女兒桃紅坐下。方知,師父是為了刺殺藥都知府白治堂而傷。耿七聽罷,霍地起身,“我去殺他狗官!”張久天長歎,“當初城內三老來求我時,我也是立此訣願的。可這狗官武舉出身,提防甚嚴,一手毒鏢詭秘難防,以你我之力恐難死之。”“那又何必殺他?”耿七不解。“狗官到藥都以來,橫征暴斂、孽傷百姓,不顧黃河水災,依然聚財霸女,尋歡淫樂;藥都人等多次上告,怎奈他用重金買通至朝廷,三老求我以暴除之。不除狗官,我張久天死難瞑目!”說罷,竟圓瞪雙眼而去。

張久天安葬後的第二天,耿七就到了藥都城。他在州署街、州東街、州西街、州後街轉了一整天,見確難有機會進院下手。太陽落山,他剛出北門,一白須老者跟上,“義士,若有心殺白,必施瞞天過海之術。白信卜算,需以此近之”。說罷,匆匆回城。

一年之後,藥都城出了一個瞽目神算——七爺。市人商賈爭相問之。再說知府白治堂,被刺一年多來,心中總是不寧,就讓師爺把神算七爺請到衙內。七爺果真神算,竟能將一年多前遇刺的細節末梢說得一清二白,白治堂大喜,就將七爺留在衙內,專為自己卜算。這一年的中秋節前,白治堂在衙內“至樂亭”讓七爺算一算近期有無凶兆。七爺掐指慢語,白治堂微目細聽。突然,自治堂一聲大叫,一把短劍刺在了他的左肩上。白治堂身手果然不凡,七爺被擒。中秋節,藥都山貓洞刑場,白治堂親自監斬。

時辰就要到了,白治堂起身來到七爺的麵前,“本官佩服你的義氣,為刺本官竟自傷雙眼,伺機而動。我白某人也不小氣,拿好酒來,讓七爺喝個痛快!”說罷,兩壇“九醞春酒”抱了上來。耿七爺仰天長笑,“狗官,你命不長矣!”罵罷,又是大笑。正在此時,人群中一紅衣姑娘跑向耿七爺,“師兄,我陪您一同上路。”眾人一片愕然。“你……”耿七爺話未說完,桃紅已跑到了他的跟前。她從衙役手中奪回酒壇,捧到耿七爺的嘴上,頃刻兩壇酒喝淨,空壇放在耿七爺的腳前。

白治堂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了,他兩手撫案站立,久久沒有坐下。突然,一隻空壇,帶著刺耳的聲音從空中飛來,白治堂嘭然倒下。立時,刑場大亂。

自此,藥都人再也沒見過耿七爺和桃紅姑娘。

麻油李的喜葬

麻油李雖不是龍灣村的人,但因他也居在龍灣河的河灘上,我沒有理由不把他當作龍灣鄉親。我小的時候是叫麻油李麻油爺的,後來大家都喊他麻油李我也就跟著喊了。顧名思義,麻油李是以磨麻油賣麻油而著名於龍灣方圓地界的。他磨的麻油從來不孱菜籽油、鬆子油之類,因此是最香的。他整天挑著一個挑子,前頭是盛麻油的鐵桶,後麵是盛芝麻的笆鬥,悠然地走在龍灣方圓十幾裏。

麻油李特別喜歡來骨牌,隻要碰到對手,油挑子一放,就幹了起來。有時,油被嘴饞的孩子們倒在窩窩頭裏他都不知道。

這一年入冬,麻油李就不能挑挑子賣油了。三九的第二天就去世了,七十多歲的人了,說走就走也是正常的。咽氣的那一天,麻油李的五個兒子五雙兒媳以及十多個孫子和孫女,都擠在了麻油李居住的院子裏。兒子哭,兒媳悲,孫子和孫女倒像看熱鬧一樣,嘻嘻哈哈的。畢竟是七十多歲了,龍灣人認為人一生有三件大喜事,出生、結婚和死亡,把六十以上的人的死看作是喜事一樣,人活過了六十,死了就是壽終正寢,應該高興,所以要大辦,要熱熱鬧鬧的。

像這樣歲數的人老了,是要過三天的。三天之內請一班吹鼓手吹吹打打,演奏的調子也多是與結婚時演的一樣,喜喜慶慶的。現在龍灣這一帶常演的是“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和“悠悠歲月”之類。麻油李過世的第四天,天一亮,掘墓的人喝過酒以後,就直奔他的祖墳而去。祖墳是解放前風水先生看過的,挖墓人在麻油李妻子的墓穴旁細致地挖了起來,麻油李的墓穴和妻子的墓穴隻隔薄薄的一層,風一吹就能透。

在人們的焦急等待中,大總終於扯長嗓子喊:起棺!麻油李的大兒子西海,拿起一個鑽了五個孔的黑色瓦盆(龍灣人稱作勞盆,一個兒子一個孔,隻有大兒子才配摔),啪地往地上一摔,吹鼓手演奏起來,大隊人馬抬起棺材向外走去。這時,一身白孝的兒子、兒媳、孫子孫女及親戚哭聲大作地向前移著,前麵是男人,後麵是女眷。與此同時,從村口到墓地之間,左村右舍的人們也伸長著頭向村裏看著。哭聲大作的人們,到村口突然停止,所有的女人們都放下手帕,露出紅紅的俏臉開始小聲說著什麼,這些人臉上既沒有淚痕也沒有悲傷,眼泡一點也沒有發胖發腫,悲傷的哭聲原來像戲台上的戲子一樣。看熱鬧的人們更是嘰嘰喳喳地議論著哭喪的隊伍中誰長得俊。要得俏一身孝嘛,那些女子穿上一身白,更襯托出一頭的烏發,桃花似的臉、櫻桃似的小嘴,更讓人看了心癢。

棺材到了墓地,麻油李的大兒子西海跳進墓穴,用手把墓穴裏的泥土捧了出來。爬出墓後,四個人用繩子兜著棺材,徐徐地下去。接著,十幾個男人每人一把鍬往墓穴裏填土。轉眼間,墓穴填滿了,再一轉眼,地上突起了高高的墳頭。接著,麻油李的大兒子把長長的白紙幡插在了墳頭,其它人就在西海的帶領下繞墳三圈,儀式就算圓滿結束了。男人們拍拍身上的土,一臉的如釋重負,女人們更是輕鬆,說笑著向來時的方向迆邐而去。

接下來便是一頓豐盛的酒席了。農村的酒席隻要肉肥肉多就是好席,一人一頓能吃半斤肉。西海弟兄五個喪事均攤,自然讓人們吃得嘴裏流油。太陽落山了,有人拍著圓鼓鼓的肚皮,打著飽嗝走了。

麻油李的一生,就這樣以人們的一頓飽餐而結束了。

梁聞山

聞山生於龍灣一貧民之家,五歲之前,夏天最喜歡的就是撒尿和泥玩,冬天總是流著鼻涕掏麻雀窩,與村上窮人家的孩子並無兩樣。聞山五歲這年的冬天特別冷,但在窮人家孩子的感覺裏就沒有那麼冷了,天不亮,他就跟挑著木柴的父親上了去藥都柳湖書院的冰雪路。

藥都城裏人的年節總是比鄉下人來得早些,才人臘月沒幾天,柳湖書院的塾師就在紅方桌上寫春聯了。塾師筆下那一橫一豎一撇一捺一點一提,像鉤子一樣鉤著小聞山的眼睛。

塾師偶一轉眼,見聞山這般專注,就問,“你識得字?”小聞山搖搖頭。塾師停了手中的筆,“不認識,這字有什麼好看的?”聞山並無半點怯生,“爹說字是神呢,我看你筆下的那字,一個個都在那裏動著飛著,好看呢。”塾師心裏一熱,就說,“我教你幾個字,給你幾張紙,回去練練吧。明年臘月拿來我看看。”

第二年的臘八,聞山又一次與擔了柴的父親進了柳湖書院。這一次,聞山卻有點兒怯了,他還沒抻開紙,父親就說:“這小子畫虎不成反像狗,你瞅他這字寫得跟一叢幹竹一樣,抻鋤把子的手啊!”塾師沒有作聲,向聞山手中的紙上一瞥,見有幾個字因著筆劃太多,東一劃,西一筆,因是拿筆不穩,倒真有點像叢紮眼的竹子。他卻從太師椅上起來,接過聞山手中的紙定定地瞅了起來。聞山父子就傻傻地站著,父親不停地搓著手不敢言語。半個時辰後,塾師突然自言自語道:“字畫,字畫,字畫本乃一家啊。這孩子出手不凡,恐將成大器呢。”聞山父子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然後一齊向塾師瞅去,更不敢言語了。塾師就上前一步,手撫著聞山的頭說:“留下來做學童吧,一邊幫書院幹點雜活,一邊練練字,這孩子做田可惜了。”小聞山就這樣留在了柳湖書院。

一晃十年,聞山臨遍藏於柳湖書院“墨香樓”的上百冊名家碑帖。雖字體已成,但在曹魏故裏的藥都城不為書林所側目就不足為奇了。塾師轉眼間也已七旬了,老前的第三天,他對跪在床頭的聞山,高高低低地說:“各碑帖雖別具一格,總也均有師承,字要出神入化,不僅要學其外形,更應學其神韻,其韻應向字外取。我看你最好暫停習字,去畫竹,畫它十年,竹子的飄逸風度就會現於字中了……”

又一個十年過去了,聞山辭別柳湖書院,第三次進南京城去參加鄉試。鄉試過後,他便與眾秀才一樣住了下來。他在“悅來客棧”住了一個半月,這天發榜,卻仍不見有報子找他,就知又落了榜。可自己已欠客棧半個月的房錢了,怎麼是好?來催錢的店小二走後,聞山痛苦至極,提筆在客房的牆上寫了“落魄悅來客棧藥都聞山”。第二天一早,老板就親自來到聞山住的客房,他並不看聞山而是朝著牆上的字死死地看著。聞山心裏便長了草地一樣發毛,“掌櫃的,聞山確實身無分文,能不能讓我寫幾個字充房錢?”掌櫃沒有說話隻是點了點頭。聞山就提筆蘸墨揮筆寫下了“曹魏故裏宮牆萬仞”八個大字。掌櫃的又望了聞山半個時辰,聲音很大地說,“這八個字你要充多少錢?”聞山聲音不大地說:“總該值十兩銀子吧。”“十兩?”掌櫃的重複了一句。“如你覺得不值,就頂個房錢行不行?”聞山有點乞求的意思了。掌櫃的定定地看著聞山說,“就‘悅來客棧’這四字就值千金啊,真不知你怎麼這樣看輕自己。這是一百兩銀子,你今天就到北京城去,在京城你會有出頭之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