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割沒上完初中就下學了。因看他母親曾是唱梆子戲的一個角兒,走村串戶地唱過不少年,自然名氣就大,再加上老割從小就清清爽爽的,比別的孩子幹淨利落,提親的人來得就早而多。老割十八歲就娶了媳婦,而且當年就生了個女孩。老割的媳婦叫大俊,人長得在鄉裏絕對算得上是個美人,但唯有屁股大了些。屁股大的女人生孩子就稠,第二年竟又生了一個女兒。
可是,老割是想要兒子的,在鄉裏沒有兒子是要被別人家笑話的,這也是計劃生育工作難抓的原因。老割是下定了決心,一定要生要個兒子。他為了躲避結紮,就帶著兩個女兒和媳婦大俊離開了村子,走向了超生遊擊隊的生涯。離家三年之後的一個夏天,老割帶著他的媳婦大俊和三個女兒及一個剛出生的男孩,浩浩蕩蕩地回村了。
回村的第二天,他就被鄉裏弄去給閹了。超生這麼多,不閹了你,那才叫是可忍孰不可忍!不僅閹了,而且把他家承包的六畝土地給收走了四畝。老割為了孩子和他的嘴,不得不再次走上了離鄉之路,他打工去了!
關於老割的事,我幾乎每年都能聽到。但聽到的消息幾乎沒有什麼兩樣,大都是生活如何的困難,如何的過得顧頭不顧腚,狼狽不堪。老割和他的三女一男及媳婦自然還一天一天地活了下來,而且孩子們一個個長得並不比別人家的孩子慢。別人的孩子總是長得快,就在人們的不經意間,老割的大女兒就出落成一個大姑娘了。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老割的生活及老割在鄉親們心裏的形象變了。這種改變,按村裏人的話說,老割及老割的大閨女都不要臉了,老割讓大閨女出去賣屁股了。鄉城的人說坐台賣淫不說坐台賣淫,而說是賣屁股。這在鄉間是為人所恥,大逆不道的。雖然村裏人對男女間私通也是容忍的,但對賣屁股可是萬惡不赦的。也許,老割的大閨女真的賣屁股了,兩年間他家就翻蓋了新房,置了別人家都有的和沒有的東西,比如電視、四輪拖拉機、磨豆漿機之類。
我知道我的鄉親們,大多時候是寬容的,可當對一個或一件事不能認可時,就特別地嫉恨和不能容忍,而且要想盡法兒地去罵你,瞧不起你,作賤你。我回到家,剛一打聽老割的事,家裏的人,特別是母親就咬牙切齒地罵:“那是一家畜生,閨女賣屁股,爹去收錢!你不要搭理這些豬狗!”
母親畢竟七十多了,再加上去年的一場大病,我當然不能當麵惹她生氣,就吭唧了兩聲,算對她的話的默認。但我最終還是抽時間到了老割家去了。
那是臘月二十九那天的中午,我一個人在村口路上靜靜地走,在誰家孩子的指點下,拐進了老割家的院子。老割的院子也是青磚壘的,推開不大的門樓下的木門,映在麵前的就是三間堂屋和三間東屋,一色的紅磚牆,紅瓦頂,還透著新,翻蓋的時間最多也就是兩三年。老割見我來了,並沒有表現出多少高興,很平淡的樣子。我被他引進屋裏,兩人竟都沒有開口,都不知道從何說起。這時,他的大閨女從東屋裏出來了。老割對著她聲音不大地說,“翠兒,倒點水來。”
這個叫翠的姑娘,從廚房拎著保溫瓶進來了。我抬眼看了一下,真是有些吃驚,這閨女一點農村閨女的影子都沒有:頭發染著栗紅色,直直地披散著,顯然是做過離子燙的,眉、眼、睫毛、嘴,很明顯是經過化妝了的,有些誇張,有些風塵,那輕佻的眼神和扭動的腰肢,也與城市裏的風塵女兒沒什麼兩樣。我的心一下子涼了,看來鄉親們的說法是真的了!
放在麵前的水,我動都沒有動,隻與老割寒喧了幾句,就主動起身,說,“我隻是來看看你,見到你就好了,我要回去了。”老割笑了笑,顯然有些冷,“各有各的活法,都得活著,真沒有想到你還記著我。”我笑了笑,走出了老割的院門。
走在寒風吹著的村路上,我心裏有些難受。是為老割嗎?不,我有什麼理由居高臨下地為人家難受呢。自己活得也不容易呀!
是的,各有各的活法,隻要不死不就都得活著嗎。
廢爺
廢爺本不姓廢,龍灣根本就沒有廢姓。但他的名字,卻是從他一出生就注定了的。
廢爺母親一連生下七朵金花後才懷上廢爺。臨出生那天,廢爺的父親便去請了龍灣河南岸的接生婆神手張,張婆。張婆時年已奔走於鄉野七十有四載。
廢爺的母親在棗木床上輾轉呼號三天三夜後,張婆才被一條瘦驢馱進龍灣。
伴著一聲尖叫,廢爺終於出了娘胎。神手張抹一把臉上的汗珠子,拿起那把係著紅綢帶的顫巍巍的黑鐵大剪刀,嘎吱,剪下了臍帶。和著廢爺的一聲厲叫,神手張婆癱坐在了床前的血汙中:臍帶沒斷,廢爺的小雞雞被齊根剪了下來。
血色黃昏中,神手張婆沒能再騎那條瘦驢,而是被哭聲如驢叫的兩個孫兒抬走的。
苦楝葉兒,黃了又綠,廢爺和一群小夥伴赤腳在龍灣河灘玩耍。忽有一頑皮孩子提出比比看誰尿得高。當一線線長泡尿過之後,廢爺哇地一聲,捂著下部向家中跑去。
自此,似乎再沒人聽到廢爺說過什麼話。但人們常常隨著他的拳起腳落,聽見一些孩童們的尖叫。
這孩子遲早是要出事的。
在鄉鄰們的恐懼中,廢爺他爹終於把廢爺舍進了和尚廟,那年廢爺才十歲。
於是,和尚廟裏便多了一個禿頭少年發瘋似地習武練功。十年以後,也就是公元1928年,廢爺突然隨著離去的國民黨新五軍不見了。有人說,廟裏的主持為了修葺山門把廢爺賣了壯丁。有人說,廢爺是為修山門自願賣身的。
令人吃驚的是,廢爺經過二十年三百零八次大小戰鬥竟毫無損傷。隻有一次險象,一顆子彈朝胸口飛來,卻被他貼身的長命鎖擋了回去。然而,讓見到他的老鄉們打不起精神的是,他雖然大命不死,卻沒有後福,仍是一個丘八。
淮海大決戰時,在雙堆集廢爺帶著一連人投了解放軍。不久,廢爺便渡過了長江。1950年寒冬,廢爺背著一卷破軍被踟躇還鄉。沒有獎牌,沒有勳章,鄉政府一兩寸長的紙條,便把他安排回生養他的龍灣。
因著從小鄉人便知他為廢人,且闖蕩三十餘年並未見發達,自然就難覓媳婦,就連不生不養的傻二妮都不跟他,更不要說有家小了。
廢爺整日落寂寂地下田勞動,見床酣睡。清靜日子沒過幾年,他便成了曆次“運動”的靶子。戴高帽,跪青磚,遭唾罵。龍灣就他一個是有點兒經曆的人,不鬥他又鬥誰呢。曆次鬥爭會都有人讓他交出奇扇和神龜,但他從未承認過有此物件。說見過這物件的人,到他的破土坯房中搜過,沒見蹤影,這一說便成了謎。
十年後,倒是有一八歲小囡囡說見到廢爺這兩件奇物。且搖頭晃腦地學著廢爺的話:扇為清末大太監李蓮英親題“禦風勁吹”之金骨雞血扇,龜為背刻“千年精靈”之壽龜。
實行聯產責任製後,因年邁無力,廢爺自動放棄分給他的兩畝河灣田,在村小學校旁支一雜貨攤,聊以度生。
日月輪回,流年似水。這一天,一西裝革履中年人忽然間來到廢爺的雜貨攤前,來回遛達九九八十一趟後,提出要買金扇,要看神龜。
廢爺三天無語。
第四天,大陽剛剛露臉,廢爺手捧十萬元新鈔到年輕的村長麵前:建一所像樣的學校吧。三月之後,一所青磚青瓦,白牆紅院的村小學落成,廢爺便從此收攤拔座,蟄居土坯房中。再未見其走動過。
這次回鄉,驚聞廢爺已作古。詢問鄉鄰皆不知其仙逝年月、原因。離鄉之日,忽有九旬王婆相告:廢爺沒了神龜便沒了陽壽,與人相處,他總是不行的。廢爺神龜何處?蔓延廢爺墳頭的青草無語。
金霞
中午時分,太陽才把藥都城從濃濃的霧靄中剝出來,但這還隻是大致上露出她的輪廓,霧是散不盡的。藥都城的梧桐樹和泡桐樹的葉子上,被陽光、薄霧籠罩著,水鮮鮮、綠瑩瑩的俊秀。
金霞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腳下輕盈盈的。街上不時有人向她瞅幾眼。或許是她那身衣裳引起人的注意,她今天穿的是件水紅的確良褂子,說水紅,其實顏色同月色一般發白,但絕對能看出原來水紅的底子來。然而倘若是新的,怕也沒有這麼合適,這麼出眼。天一亮,她給娘打了聲招呼,就從龍灣出來了。
她看到藥都城的樓沒有電視上的樓高、路沒有電視上的路寬,有的隻是一片連一片的買賣人。古建築倒不少,飛簷雕椽,古色古香。她的臉上罩著一層驚奇和疲憊,瞳仁裏透出的是對藥都城初識的驚奇和疲倦。她畢竟騎車走了四十裏的路子,還沒吃飯呢。
看看這個商店,瞅瞅那座古樸的小樓,聽聽電影院門口的擴音機。後來,她來到了一家照像館門前,她猶豫了好大一會兒,她想進去照張相,可她看見有兩個穿瘦褲子的女子眼睛不停地瞅她,她不知怎麼的又走了。她在百貨大樓裏轉悠了半個時辰,一問才知道那些布、鞋、褂子什麼都很貴,沒舍得買。不知不覺太陽穿過人縫從西向東照來,她拐進了新華書店。立在櫃台前瞅了半天,當營業員問她要啥書時,她指了指剛才一個十來歲的孩子買的那本,她想這書弟弟是用得著的。她沒有顧得再吃飯,買了兩根羊肉串和兩個燒餅,就騎車向龍灣趕。天很黑了,她一點也沒覺著害怕。她隻想快點趕回家。到家的時候,弟弟也許已經睡著了,娘和爹坐在堂屋裏,唉聲歎氣地正向外瞅呢。
當她從提包裏掏出一個燒餅和一本書時,娘轉過了眼。爹忽然起身,接著她覺得臉上一熱,眼淚流了出來。
“十七八了,獨個兒出去,你咋不知道害臊!”娘忿忿地罵。
金霞沒出聲,但她心裏分明在說:我有啥錯,不就是走一趟城?
“你小姑就是一個人去城裏再沒回來,一家人都抬不起頭……”爹沉著臉說。
這一夜,金霞沒有睡著,第二天,她依然如故地幹活。吃過早飯,有人看見她向藥都城的方向去了。再沒有回來。
後來,她爹常望著藥都城的方向,默默地吸煙。
苗大馬
城必臨水。藥都依渦河。古藥都城坐北朝陽,依河北岸,風水走向由西向東,暗合渦河水流。因此,每任州官上任均要順流而來,然後登靈津渡古橋,沿宋真宗謁老子之路進州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