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3 / 3)

這一天,藥都的衙、捕、快及鄉紳富賈,從早到晚,卻沒迎到新任知州朱之璉。原來,朱之璉一行卻走了旱路,且到了藥都北邊的歸德府,就微服私訪到了藥都城。朱之璉這般做也是無奈,出京城時翰林院的同榜進士就為他捏了一把汗:藥都有一位千歲王玉尺,因其母親是當朝皇帝的奶媽,竟惡事做絕;四任州官都想除他,結果兩人送命兩人降職。朱之璉隻一天時間就掌握了王玉尺的累累惡行,除王之心鐵定。

朱之璉上任之後按照官例先去拜訪了城裏的宿老士紳,但唯獨沒理王玉尺的茬。訪禮已畢的第三天,朱之璉即令衙役抬出放告牌。隨後,告狀的百姓湧向衙門,告狀的狀子飛進公堂。王玉尺得到消息,猛地甩了煙槍,大笑不止,“諒他朱之璉也不敢動我一根汗毛!”話音剛落,兩捕兩衙來到王玉尺府上,說朱知州要他去一趟。王玉尺就要喊轎,卻被四人上了鐵鎖。

王玉尺被帶到大堂,哪肯下跪,並破口大罵,“大膽狗官,敢把千歲爺鎖到公堂!你有幾個腦袋!”朱之璉把驚堂木一拍,厲聲喝道:“王玉尺!你自稱千歲,目無王法,惡行累累,本官尚未開審你卻咆哮公堂,辱罵皇帝命官,該當何罪?衙役們,給我先打三板!”眾衙役長吼一聲,將王玉尺按倒在地。隻見一個一頭白發的老衙役,吸了一口氣,兩隻筋骨突起的瘦手揚起板子,朝王玉尺的屁股尖中間猛地一板下去,王玉尺一聲未響地軟在了地上。這衙役是藥都的老衙役,其板功甚絕,一抽襠之板可以置人死地,一百個掄圓的響板卻能使一塊水豆腐毫無損傷。朱之璉親請,才強為出山的。

王玉尺之死很快被報到京城,不久朝廷發出話來:王為皇親,有罪,州官隻能上報不可問刑,責禦史胡績業赴藥都親查。胡禦使一來,朱之璉定遇不測,藥都人均為朱知州擔心不已。

這時,本文的主人公苗大馬,該出場了。

苗大馬出身於龍灣,不知何故竟成了一專打劫富商的強人,因藥都人稱強人為“大馬子”,就有了苗大馬一名。關於苗大馬傳說很多:有人說他專打劫富人大商,但對窮人頗有善心;有說其人武功超絕,飛簷走壁;有說他是一個風一吹就倒的大煙鬼……但他是一個神秘的人物卻成共識,沒有人知道他及手下住在什麼地方,沒有人知道他是藥都本土人還是外來的強人,更沒有人見到他的蹤影,官府也曾多次捕拿卻杳無消息,究竟是否姓苗也不能肯定,隻是他每次做過活後總要留下寫有“苗大馬”三字的紙條。

天快黑時,胡禦使一行四人,剛到藥都北百裏的歸德府北門外,突然被一夥強人蒙著眼,劫了。胡禦使被人除去蒙眼的黑絹布,揉了揉兩眼就被眼前的場景驚呆了:一個眉清目秀的青年彎腰請安,“大人受驚了。在下姓苗,秀才出身,也幹過打富濟貧的事兒,人稱苗大馬。幾位大人先歇口氣。上茶!”說罷又拱手道,“胡大人,這邊抽口煙。”說罷就攙著胡禦使來到左邊的躺椅上。苗大馬也在胡對臉的躺椅上躺下,用煙簽子挑了煙膏,在煙燈上擰著燒了三圈,就把一粒上尖下圓的煙泡安進了煙鬥,按緊紮通,雙手遞給胡禦使。胡接過煙槍,點了點頭,把煙鬥湊近煙燈,沙、沙、沙、沙連續不斷均勻地吸了十五口,就把煙槍從嘴邊移開,緊閉著嘴,眯著雙眼,一動不動地停了半個時辰,這才哈地一聲張開嘴嚅出一口青煙。

睜開眼時,就接過苗大馬遞過的金桑絲茶,濕了濕嘴唇,轉過臉對苗大馬說,“有話?說吧。”苗大馬直著身子,笑了,“我雖入了綠林,但良心還有,此次請大人來此隻為藥都朱知州一案。我雖與朱之璉了無瓜葛,但欽其正直及為民除害之膽略,隻請胡大人回京複命時手下留情。”胡禦使又呷了一口茶,冷笑道,“如果我不呢?”苗大馬就笑了,“大人是個明白人,不要說我不會罷休,就是朝廷也會治你通匪!”胡禦使站了起來,朗聲大笑,“痛快!送我走吧。”苗大馬就直了腰,向著胡禦使說,“這是曹操留下的地下隱兵道,已無人知了,大人還要再委曲一下。”說罷,彎腰一揖,“請吧!”

胡禦史見到朱之璉的第三天就起程返京了。不久,朝廷來了一道聖旨:鑒王玉尺多行不義,朱訊時雖有傷,但情有可原,著朱之璉勤政安民……朱之璉果按朝廷所言,在藥都興文教、建學宮、舉農桑、修靈津渡、減賦稅、懲惡揚善,六年後遷安慶同知。離任前一天,苗大馬為他送過行後,竟中毒而歿。頗讓藥都人不解,甚而有人為苗大馬不平。光緒二年,藥都大饑,人相食。朱之璉奉令來藥都辦理賑災事務,他千方百計為民賑捐,救藥都眾民於死難之中。後,藥都人等捐銀出工給他修了祠堂,名曰“朱公祠”。

而今,“朱公祠”依然巍立於藥都城內,且“能斷油,能斷鹽,不斷朱公香火錢”之說,仍流於藥都。

陸知縣

藥都人喜歡吃狗肉。一到晚上,大街小巷都有挎籃子賣狗肉的。有點檔次的宴席也都要上狗肉的,雖然別處都說狗肉上不了宴席,但在藥都卻不是這樣。地上走獸都不如狗肉嘛。何況,藥都的狗肉全國聞名呢。

好的吃食講究就多,藥都的狗肉當然不能例外。這裏的狗肉選用的是健壯活狗,屠宰剝皮放血,用河水衝洗浸泡,去其汙穢,然後將白條狗肉分割成塊,一塊塊都是手掌大小。分好塊的鮮肉,放入硝鹽缸裏醃好,這醃很是關鍵,要根據肉的老嫩不同,季節天氣的不同來掌握醃泡時間的長短和用鹽的多少。醃好了的鹹肉,還要根據肉的老嫩不同、季節天氣的不同,配以花椒、元茴、丁香、桂皮、生薑、砂仁、玉果、白藏、小茴、口蘑、肉蔻、山奈、蒔蘿子、甘草、陳皮、香草葉、八角、紫蘇、紹酒、冰糖等二十四種輔料,佐以黿汁用銅鍋幹桑柴文火,燜煮而成。這樣出鍋的狗肉,色澤鮮紅,肉爛而不膩,香氣濃鬱,醇美誘人。吃了這種狗肉,能安五髒、輕身、益氣、補腎、健胃、暖腰膝、壯氣力、補血脈、補勞傷。但這仍算不了藥都狗肉中的上上品,上上品的狗肉是用漫地裏的野狗,精製而成。

光緒年間,藥都的狗肉最為出名,名聲在九州十八縣,京城也有美名。這一是當時的藥都是全國繁華的商埠,更重要的是出了一個專製狗肉的人物周三爺。像這類屠宰賣吃喝的人在藥都是不被人以爺相稱的,但手藝超絕就是另一回事了,人們都稱周三為周三爺。周三爺祖上龍灣,其實上輩人都製狗肉。他們周家製狗肉尤其是周三爺有三絕,一是專用活野狗,二是捉狗的招兒絕,三是醃製燜煮的招兒絕。

野狗如狼,難尋啊。但周三爺隻要到了城外的野地裏一遛,就知道有沒有野狗,野狗在哪兒。然後他把食指往嘴上一放,嗚嗚吹上幾聲,野狗就乖乖地向他身邊跑。等野狗離他有一丈多遠時,他就蹲下了,從懷裏掏出一丸黑乎乎的東西,平放在左手心,手貼著地麵,野狗就越來越慢地向前走,走著走著就俯在地上,向周三爺這邊爬來。野狗離周三爺的手還有半尺遠時,周三爺就伸出右手,輕輕地撫著狗脖子上的毛,一邊撫一邊像哄孩子一樣說,“吃吧,吃吧”,野狗勾下頭來,哼哧著鼻子,聞了一下,又聞了一下,這狗終於控製不住自己張開嘴來,伸著舌頭把嘴向前湊著,突然周三爺的手往前一送,一抓緊,一翻,噔嘣一聲,周三爺的手像鉗子一樣鉗住了野狗的嘴,這時野狗的兩隻後腿蹬扒著撲騰了幾下,就再也動不了了……

但這也不是周三爺出名的最根本原因。最根本的是,藥都有一個人最愛吃周三爺的狗肉,這人就是自動辭了官居在後局街的陸知縣。雖然沒了官,但人們還都稱他知縣。陸知縣為啥不願幹知縣了誰都說不清,但他回鄉後最愛吃狗肉,每天都要吃四兩狗肉,且非周三爺的狗肉不吃。陸知縣吃狗肉是在早晨,四兩狗肉二兩玉泉春到肚,這一天就隻有看他樂了:或彈琴,或泡澡堂,或進戲院,或獨步城外……陸知縣吃狗肉吃多了,就與周三爺有了感情,這倆人還不是一般的感情。周三爺總是把狗脖子上的那四兩肉,單挑著送給陸知縣;陸知縣有時也抱著琴向周三爺住的寺西街去,但多是在月光渾圓的夜裏。

這是一個月光如雪的晚上,陸知縣抱琴來到了周三爺的院子裏。周三爺正要嗆狗,他殺狗都是用水嗆的。他正端一瓢清水站在狗前,口中一聲呼哨,狗就張開了嘴,忽地把水灌進狗嘴裏,狗嘰的一聲,就死了。周三爺剛剛嗆了狗,正要剝皮,陸知縣就說,“你剝狗,我給你彈一曲,如何?”周三爺也沒推辭,就說,“知縣大人引以為知音,是周三的榮幸啊!”這時,陸知縣就擺正琴坐了下來,隻見他屏了一口氣,撫在琴弦上的右手一挑,琴咚地響了。接著,舒緩的曲子彌漫開來。序曲過後,曲子變得歡快而有力,或跳躍,或回旋,或疾進,或慢退,或突然而來,或戛然而止,起止爽脆,節奏鮮明……站在琴前一動不動的周三爺,知道這是唐代的曲子《劍器》,陸知縣曾給他彈過,也給他說過,這是民間公孫大娘把舞劍音樂化的劍曲,張旭、懷素曾從這支“瀏漓頓挫、剛柔相濟”的曲子中大受啟發,從而草書大進。琴聲在陸知縣手下由柔慢再向激越過渡時,周三爺轉身把剛才嗆死的那狗掛在了架木上。陸知縣手下一個長音滑過,倒懸著的狗肚皮上刷地裂開了一條細縫,這時琴聲一忽兒動如崩雷閃電,驚人心魄;一忽兒止如江海波平,清光凝練。琴曲聲中,周三爺兩隻手一甩,一拽,接下來便是噌噌、噌噌噌的聲音,和著琴聲,手或快或慢或輕或狠,樂聲一停,一塊完整的狗皮就托在了周三爺的手上……

陸知縣與周三爺這般交情,就使周三爺的名聲大振。到了周三爺六十歲的時候,他的名號就傳到了京城,京城人就有專門來藥都品嚐他製的野狗肉的。但好景不長,又過了四年,六十四歲的周三爺煮好最後一鍋狗肉後,突然就不行了,夜裏竟斷氣歸天了。憑他在藥都的名氣,喪事自然也不會寒酸,來吊唁的親朋好友一撥接一撥的。但人們期待中的陸知縣卻沒有來。藥都人都覺得奇怪,喪事就沒有了想象中的味道了。

出殯的那天早上,人們期待了九天的陸知縣終於來了。他沒有帶紙錢,冥箔什麼的,隻抱了一架舊琴。他旁若無人徑直來到靈堂前,坐了下來,這時有人就已把矮桌放在了他的麵前。陸知縣把琴放在了桌上,雙手撫琴靜息一個時辰,突然右手一挑,琴聲驟起,他彈的依然還是《劍器》。瀏漓頓挫,剛柔相濟的曲子中,他張口吟唱不止。眼前的人們都被他的琴聲和歌吟所震動,沒有了任何響動,一個個瞪著眼,支著耳朵,歪著頭入靜了一般。突然,咚的一聲,琴聲乍停,陸知縣猛地站起,狺狺地學著狗叫,轉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