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1 / 3)

宋委員

不認識宋委員的藥都人不多。不僅是藥都電視台新聞上他頻頻露麵,而且他那輛長身子白林肯也不見歇地滿街叫。快六十歲的宋委員算得上藥都城新派人物。新流行的衣服總是他和家人最先穿,藥都第一部磚塊樣的大哥大就是他先揚在耳朵上的,當然,那磚塊現在不用了,手上托著的已是3G了。

宋委員原是讀過初中的龍灣人,年輕時當過大隊會計,也掛過“貪汙犯宋金鳴”大牌子遊過街的。遊過街後他就從龍灣地界消失了,據他後來說那幾年他去山東和河南尋訪象棋高手去了。他的象棋卻是下得不錯,現在藥都這地界贏得他的人也沒見過。因此,也沒誰去考究他自己書房裏的那副“走遍山東讓匹馬,到了河南讓個車”的對聯了。

這等精明人發財也是命該著。責任製了,他便從龍灣進城買賣藥材。開始是用大提包提著向外走,繼而坐客車成麻袋往外運,不久就與人合夥押著貨車向外出了。三年後的夏天,與他合夥的朋友突然得了怪病,口不能語,手不能寫,硬是成了一個沒腦子樣的人。也就是這一年臘月他村上的人才相信他真的發財了。當他一身藍呢大衣,頭發放光地從轎車上下來時,在村頭算卦看相的先生拎起竹簽跑了。他給許多人說過這事,末尾總少不了這樣一句:把我當成哪級大幹部了。

現在宋金鳴還真成了大幹部。他發跡後沒有像其他進城倒藥的鄉下人那樣,把一分錢都看成個鑼,而是時不時捐點錢,修橋啦,鋪路啦,蓋學校什麼的。不久,他就成了藥都的一名政協委員。名字也從宋金鳴變成了宋委員,他樂意別人這麼叫,別人也就叫開了。

宋委員不是一個笨人,當許多藥商把錢用在擴大生意上時,他卻與郊區一個大隊書記攀上親家,一氣買了一百畝地。藥都擴展了,地就成了金子似的。宋委員手裏有多少錢,名下有多少房產恐怕隻有他自己清楚了。

快一步能登天。宋委員總是走在其它藥商的前麵。當別的藥商想起來花錢送子女上大學時,他的一個兒子和兩個女兒都從大學裏出來了,而且和藥都的頂尖級官員們結上了兒女親家。宋委員不是一個吝嗇的人,藥商的頭麵人物沒坐過他的白林肯的不多,沒收過他的錢物的更少。就是藥都城裏的學校沒接受過他捐款的也沒有。

善有善報,年前結束的政協會上他又光榮地當選為政協副主席。你看,電視上又出現了他的鏡頭,那個小窄臉的播音員正微笑著說:政協副主席宋金鳴同誌親切慰問下崗職工……

社長

每年三月初三,龍灣人鬧社火。對社火興於何時,已無從查考。但乾隆十五年,那場對社火,至今也無人不知。

龍灣人鬧社火,以大隅首為界而成南社與北社。到了乾隆年間,南進以劉老歪為社長,北社以王三好為社長。南社依然還是早年的傳統,鬧高蹺、鬼會、秧歌、花船,熱鬧中文雅十足,人稱文社火;北社也是早年留下來的傳統,以古戲為本,選斬、鍘、殺、鬥之題材,血淋淋的熱鬧賅人,人稱為血社火。南北兩社每年一次的對社火,幾乎是今年你輸明年我輸,各分秋色。但對過之後,龍灣南北兩邊的人都要有半年生分。即使兩邊人家是至親,也總會有點兒疙疙瘩瘩的,半年不能入貼。兩社的社長劉老歪與王三好,雖然不像其它人那樣小氣,偶爾碰上,便抱拳問好,但卻很少說過三兩句話,南社與北社的輸贏高低,其實就是他倆的輸贏高低,這一點全村人都明白。

龍灣原是進藥都城的一個碼頭,曾為商賈彙聚之地,人均以富庶為榮。平日裏男男女女,都從心底裏與他人在生意上比個高低,族與族、家與家、人與人的關係就淡了三分。但一到每年的正月,開始籌劃社火之事時,人心卻出奇地聚合了起來。南北兩社的住家或多或少坨捐錢捐物。三月之內,村裏的人心也一下子聚成了南北兩塊。大人小孩都鉚足了勁,要在對社火上決一雌雄。

乾隆十五年的三月初三。天還未亮透,南北兩社的社火隊就在全龍灣人的簇擁下,從南從北邊鬧邊向城中心的大隅首進發。

南社今年是以十套牛車,十麵戰鼓,四十個頭紮彩綢的男男女女跳上跳下擂鼓打花,十杆火銃轟聲震天地打頭;扮相奇異、百色閃爍的高蹺、鬼會、秧歌、花船、滾龍、群戲,跳來舞去,穿穿梭梭,飄飄蕩蕩緊隨其後;一裏多長的隊伍在鏗鏗鏘鏘的鼓點中,忽而八陣圖,忽而九蓮燈,忽而龍擺尾,扭變出一套套花陣;社長劉老歪臉擦紅粉綠漆,紅衫紫褲,抬動著二尺長的大腳,在咚咚鏘的鼓點中,突然大開血唇,高聲領唱:鬧,鬧,鬧社火,鬧社火喲,鬧社火,鬧,鬧,鬧社火,鬧,鬧社火,鬧社火……

北社一改往年,打頭的十杆火銃狼煙四散、震天動地,緊跟的十萬頭鞭炮劈哩啪啦,十麵戰鼓鏘鏘震天,後麵才是十輛牛車上的十套血戲:紂王炮格烙女,殺狗勸妻,刀斬馬謖,槍挑西涼兵,活鍘陳世美……每車上的人或躺或站或蹲或跪或臥或伏地赤身裸背,豬血染紅的蕎麵或頭或頸或胳膊或胸脯血淋淋地粘牢,上麵或大刀或匕首或利劍或鐵錐或尖槍紮在各處,豬狗雞牛的鮮血濃濃地流將下來……

正午時分,兩社終於聚在了大隅首,一場最為精彩的對鬥才真正開始。兩社拉開陣勢,二十杆火銃一起震響,二十麵戰鼓鏘鏘齊鳴,早早等在這裏的人群與南北兩社跟來的人群也聚合在一起,如潮如湧,人山人海。隻見身穿褲衩、血塊滿身的北社社長王三好,突然嘿嘿哈哈魔鬼般狂笑起來,繼而手中的尖刀猛地向肚子刺去,汩汩鮮血從肚臍中流出。緊接著的就是孩子啼哭、女人躲藏,男人呼喊著向這邊湧來。南社社長劉老歪見人群向北社湧去,突然噌噌爬到一壯漢扛在肩頭的高柱頂端的托盤上,疊腿而坐,接著一柱水流灑在了人們的頭上臉上。“娘娘降雨了,娘娘降雨了!”隨著喊聲,人群呼叫著又向這邊湧來……

北社社長王三好見人群湧向南社,突然大喊,“這邊——刀劈樊棣花了!”北社人群也在十麵戰鼓的鏘鏘聲中,齊聲大喊,“刀劈樊棣花了!刀劈樊棣花了!”人群又向這邊折來。社長王三好,見那邊的人頭全向這邊擠來,就雙手各持一把彎月大刀在空中舞起,兩把大刀在人們的歡呼聲中越舞越快,越舞越快,繼而隻有刀光,不見人影了,突然,一柱紅流噴向天空……湧來的人頭在鏘鏘的鼓聲中,呼天喊地。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湧動的人頭終於靜了下來,戰鼓與火銃也熄了聲響——北社社長王三好已沒了人頭,身子卻直立不動,脖子頂端仍汩汩地向上浴動著鮮血!

裏分

裏分原來的名字叫麗芬,她認為爸媽給她起的這個名字太俗,從龍灣考取大學的時候就改成裏分了,每當寫這倆字的時候就有一種超凡脫俗的感覺。

裏分雖然在大學裏學的是中文,又整天詩呀散文呀的,也許正是因為這一點她才沒有在大學裏談戀愛。如果說沒有一點戀愛的經曆也是不現實的,你想呀,一個這麼漂亮的才女會沒有男孩追求嗎。從大一的時候就有男孩給她寫信約她去看電影什麼的,但她覺得這些男孩子都有點兒浮浪有點太小孩子氣了,何況自己又一門心思用在對文學的追求上呢。這一來,她在大學四年沒有與一個男孩真正意義上談過戀愛,就是完全有可能的了。

畢業後,她很慶幸自己被省一家文化雜誌挑去做編輯。上班以後她的興奮勁就有所減少,因為她一打聽班裏有一半以上的人都分到了新聞單位,有電視台的有報社的有雜誌社的,有的還進了很有影響的文學期刊編輯部。可這些人大多數是沒有文學愛好的,有的人成績甚至是很差的。兩相比較,她就覺得自己像是被這個社會虧待了一樣,在她心裏這些同學分到跟自己一樣的單位,甚至比自己還好的單位確實有點不應該。想得多了,她就認為自己大學時失去了很多東西,當然也包括愛情,一個女人一生中有多少的四年啊!

這種想法半年之後,她就有了要立即進入戀愛狀態的心思。有了這種心思之後,工作上就自然比一來上班時有點差別了。這一點,部主任博看得清楚,但他沒有說什麼,總不能因為工作而扼殺人家女孩子的愛情吧,何況誰沒有這一段呢。

因為裏分過去沒有真正談過戀愛,一進去就特別投入也是可以想見的。博就盡量給她一些自由,對她工作中出現的問題也隻是一笑了之,有時還安慰她幾句。但裏分確實太投入了,采訪時常進行了半截子就草草結束了,被采訪人就時不時反饋過來有點不滿的意思,有一次甚至她在交給博的稿子中有一段明顯與全文不符,細一琢磨竟是一段寫給男朋友的情話。博就覺得自己有必要給裏分談談。

博是一個很有方法的人,他無論給誰說什麼話都不會讓對方難堪,從來沒有過,更何況麵對一個正沉浸在愛河裏的漂亮女子呢。談話是在一個天氣很晴朗的中午,博從一篇寫愛情的稿子談起,他談現在年輕人的戀愛觀,談自己的老師誌與小文的愛情,談自己與禾竹的經曆,談一些自己的想法。裏分沒有覺出有什麼不對頭,連主任博的用意也沒看出來,反倒覺得博很有這方麵的閱曆,就一股腦兒地把自己與君的熱戀說了出來,並要博發表一下自己的想法。博沒有像每次開編前會那樣細地談,而是很籠統地說,其實我的意見就在我剛才說的我的老師誌和我自己的經曆中了,悟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