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工人王玉林
王玉林的小名是什麼,龍灣沒有人喊過,人們常叫的倒是大號王玉林和外號老工人。老工人確是當過工人的,是龍灣第一個吃公家糧的人。他弟兄仨,自己是老二,他十來歲的時候父母就都殤了,弟兄仨被他舅舅帶到龍灣生存了下來。他十七歲那年,國家開始大煉鋼鐵,分給龍灣一個當工人的名額,因為他無依無靠的又喜歡在村子裏鬧點動靜,就讓他去了。
他離開龍灣後,這一帶就開始鬧了饑荒,餓死的人十有五六,人相食的事都出了。三年自然災害過後,跟王玉林一道當工人的人們開始回家探親,但他卻堅信自己的一個哥哥和一個弟弟一定是餓死了,就托人在他家祖墳上燒張紙。可這個鄰村人並不知道他王玉林的祖墳,就來到龍灣問。這時,王玉林的哥哥和尚才知道老二的下落,五年了才給家裏一個音訊,和尚和弟弟結實越想越惱:你不回來就不回來吧,還咒我們餓死了!
聽來人說,老二在省城一個鋼鐵廠看大門,整天托著收音機聽洋戲,還穿著大皮鞋,和尚與弟弟結實就苦思苦想了半個月,請正在上初中的孝孩按照他們的話給老二王玉林寫了一封長信。信中的幾段“詩”,龍灣上了年歲的人至今還記憶猶新呢:王玉林你不是人,出門三年忘祖墳,不想哥、不念弟,整天抱著鐵盒子聽洋戲;老工人你真是抖,整天票子不離手,腳蹬大皮鞋,嘴噙躍進煙,懷裏摟著妖女子,你咋知兄弟過活得嶄不嶄……
王玉林接過這一封信後,半年沒有回信。半年以後他的和尚哥和結實弟正要寫第二封更為惱火的信時,王玉林卻背著小被子和一個洗得有點發黃的背包在一個月亮很好的晚上回到了龍灣村。用他的話說是,我要回來為龍灣村幹點什麼。其實老三結實一直認為二哥王玉林是受了“七級工八級工,不如社員一溝蔥”的影響才回來的。老工人王玉林並沒有像龍灣人想象那樣,帶回來什麼妖女子,他仍是獨身一人回龍灣村的。老工人雖然隻出去了五年,但與龍灣人卻截然不同,說話一是喜歡帶“我們”、二是喜歡說“我們省裏怎樣怎樣”,讓一來到龍灣的人就明顯感到他與眾的不同。不僅是從言語上,他的穿戴也與龍灣人有明顯的鮮亮,他總是穿著那件有點發白的藍工作服,頭毛也總是用水梳得一根一根的。
老工人一回到家鄉的那幾年,沒有人敢給他介紹對象,人們總擔心他看不上這樣鄉裏的姑娘。鄉裏的姑娘畢竟不懂得什麼“我們省城裏怎樣”。雖然他總喜歡麵對龍灣人說些省裏的事情,但因為他不識幾個字,最終隻有老老實實地當農民。老工人總喜歡在閑的時候手捧《毛澤東選集》作沉思狀,他說他在工廠那陣子是學毛選積極分子,盡管大家對這事一直持懷疑態度。
老工人王玉林確是具有工人階級的那種直爽的感情,就因為編了一首:下地幹活一窩蜂,打著號子往前衝,鋤頭點到地皮上,每人工分一般同……而和劉少奇他老人家一起被打成“內奸”,現在看主要是因為龍灣當時確實找不到一個能被當作靶子鬥的人。這一鬥不當緊,斷送了老工人王玉林美好的婚姻生活。目前,老工人仍然一個人獨自地過活。他總是說:我要是從省裏不回來,現在該怎樣怎樣了之類。
現在老工人仍然孤零零地獨處著,他住的院子是龍灣人唯一的一家,土打的院牆塌了幾個豁口,一串紅辣椒掛在缺了瓦的房簷下,屋內的土條幾上幾本發黃的《毛澤東選集》,他似乎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翻過了。老工人也沒有了原來那種工人老大的勢頭,整天一副蔫蔫的樣子。
這兩年,老工人看著隻要發了財的都黃鱔泥鰍一般粗,嘴裏總不停地罵道:這世道,咋說翻就翻了個個呢?
老頭子
我與妻兒回龍灣的時候,就看見被村裏人尊稱為“老頭子”的劉國慶,他一個人佇立在村頭。我知道,他過去也是很少紮人堆的。
雖然七十多歲的人了,依然還是我記憶中的樣子,兩隻手背在後麵,一隻手插在另一隻手的袖筒裏,一副古文人行吟的做派。現在,他正微仰著臉,目光稍上地注視著前方,雖然前麵是空遠的河岸線,但他卻靜氣凝神,一動也不動。也許他在思考著一件什麼大事,也許他在盤點似水流年中的鄉村政治吧。對這個主宰了龍灣幾十年命運的人物,我不得不本能地這樣想。
我給他打招呼,他的表現多少還是出乎我的意料。雖然還是那樣持重與冷峻,雖然還是那種居高不下的表情,但從他微笑的眼神和對兒子的親切撫摸中,我還是認定他與過去不一樣了。歲月的流逝和我在省城混事的身份,多少觸動了他的內心,他終於開始改變了,最起碼從心裏是願意與我及我的妻兒交流了。
什麼都抗不過時間啊,沒有它改變不了的東西。我不由得想起二十年前的那個春節。
那年,我考取了省城的一所師範類大學。錄取通知書一到,父親就念叨,“今年孩子回來過年,咱也請老頭子到家裏坐坐!”看著父親那副誌在必得的樣子,母親並沒有這樣樂觀,她覺得也許父親估計得不對,興許人家不願來呢。事實正如母親所料,那年春節我放假回來,父親是買了過去從沒有買過的牛肉、鯉魚和古井酒之類,支著架子,是要請被尊為老頭子的支書劉國慶。
臘月二十那天,父親很失落地從劉國慶家回來,往門框上一踡,就歎氣。劉國慶沒有給這個麵子,這是父親萬萬沒有想到的。我家都出大學生了,還沒有資格請你吃場酒!真正傷我自尊的,是事後傳出的劉國慶的那句話:逑,一個師範生,一個孩子王!
在我的記憶中,老頭子家的年是與別人家不一樣的。龍灣也有些人不服,但大多數人還是覺得,他是村支書,就應該與其他人不一樣的。每年的春節間,老頭子那輛永久牌自行車,總是在就要吃午飯的時候才出村口。他並不騎,因為身後還跟著一個或兩個外村來請他吃酒的人,他要騎了,後麵的人就跟不上了,從這一點上說老頭子還是能體恤請客人的。太陽掛在樹梢的時候,村裏人都能看到紅著臉的老頭子從村口回來,他依然推著車子,好像壓根兒他就不騎車子,喝了些酒的臉也更加紅潤而威嚴。
他極少在我們村子裏接受誰家請喝酒,當然村子裏的人,也從沒有過誰被他請到家裏吃酒的曆史。但每年的初十左右,他總是要請客的,對,就是初十這一天,這似乎是一個雷打不動的規矩,他家都會來一些人。這些人都是騎著自行車的,所以每到這一天的中午,龍灣的人都會聚在村頭,等待著一輛又一輛自行車的到來。對於老頭子的這些客人,龍灣人有時認識,有時不認識。但我們知道這些人多是公社裏的幹部,也許另有一些其它身份的人,村裏人分不請,就隻有統稱幹部了。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個被老頭子叫做部長的人,因為他每年都來,而且每次他屁股後麵都提溜一把盒子炮,那烏黑的槍,足有二尺多長,紅纓子隨著他那短腿走動,很歡快地擺動著。我們這些孩子總要怯怯地跟在後麵看,生怕老頭子朝我們瞪眼。
這些人喝酒時總要猜拳,而且猜拳的聲音不像村裏人那樣冷顫顫的,一個個嗓大聲圓,夾雜著酒氣,在老頭子院子的上空激蕩著。這場酒散場的時間總是很晚,以至使一些想看稀奇而又沒有耐性的,來來回回地從家出來四五次。村裏的雞開始陸續上窩的時候,他們才推著車子,一個接一個地從老頭子的深院裏出來。這時,村子裏一年一度的壯觀出現了:十幾輛自行車,一溜排開,組成一個車隊,浩浩蕩蕩向村外出發,直至消失在看不見的遠方。
一家人聚在一起過年,話題最多的是敘舊。除夕那天,家裏人在一起喝酒的時候,我突然又想起老頭子家過年的情景。就問父親,“老頭子過年還是那樣嗎?”
五十二歲的大哥很有些不屑地說,“太陽不能老停在他家呀!這些年村子裏的人也沒有請他的了。”
“他兒子劉誌民不也是支書嗎?”我有些不解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