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書咋了,現如今人信的是錢,請他還不如自家吃呢,他又不能咋得誰了!”大哥有些憤憤地說。我想,也許大哥想起早年,老頭子不讓他當兵的事了吧,不然咋能一臉的階級仇民族恨似的。
父親顯然覺得大哥有失厚道,就不以為然地說,“誰說他沒有人請了,誰說那些當官的不上他家喝酒了,人家院子裏每年不都是吆五喝六地猜拳!”
“那都是他自家人,打腫了臉充胖子唄!”母親補充道。
春節裏的日子,一天一天的,就像火紅的鞭炮一樣,一眨眼就在歡樂聲中沒有了。初三那天下午,我正在老家的院子裏與姪子說著什麼,大哥風一樣從院門到了我的麵前。
“老頭子不行了。”
“昨天我還看他在村頭站呢,說不行就不行了?”我對這個消息多少有些吃驚。
“剛才你沒聽見機動三輪響?他被送城裏的醫院了!”
“咋回事呀?這上了年歲的人喲,風中的蠟燭一樣!”母親感慨而急切地說。
“打孫子打的唄。我們在村頭拉話時,他也走了過來,東頭的安子問他在哪裏喝得臉通紅,老頭子說上午副鄉長來了喝的,可他孫子卻說家裏沒來什麼鄉長。老頭子臉一沉說,我讓你說瞎話,伸手就去打,一伸手竟一頭栽在地上了!”大哥向我們敘述著過程。
“你看,你看這事鬧的,是腦充血吧!我去看看,我去看看。”父親一邊說,一邊向院子大門走去。
事情竟會是這樣,這是我沒有想過的。本來,我計劃回去的時候,到城裏的醫院去看看他,都是幾十年的老鄰居了,再說,若要敘起來,我們兩家並不遠,還沒有出五服呢。
我的這個心願還是沒有實現。第二天早上,我在村口漫步的時候,突然看見一輛機動三輪車緩緩地向村子這邊移動著。
這就是老頭子嗎?幾天前,他還兩隻手背在後麵,一隻手插在另一隻手的袖筒裏,微仰著臉,目光向稍上地注視著前方的地平線呢。
我的心裏酸酸的,眼裏也有些水樣的模糊,寒風中不禁地顫抖起來。
大寒在除夕那天就過了,天咋還這麼冷呢。
老司
老司是從龍灣招進城裏當工人的。他整天一臉喜氣,人過年滿麵春風的。每年都會有幾次回到龍灣,龍灣人都是驚奇地發現:這孩子,咋就一年一年不見老呢?但最近幾年他回去的次數很少了,甚至是不是回去過,龍灣人都弄不太清楚。也許是他沒有時間了,他現在離開了工廠,每天幾乎都去社會保障局,走來走去的。
老司從保障局出來,天就灰灰的,像自己中午昏睡時的記憶。斜斜的雨絲飄到臉上,老司一皺眉,怪涼的!能弄口酒該有多好,想著想著,竟真的來到了門前斜著三條窄道的一個小酒館裏。小酒館的裝璜雖然粗劣,但卻是新的,淡綠色的牆壁還散著有些刺鼻的油漆味。房子不大,老司看見隻有四張桌子,分別在東北和東南角對稱地擺著。其中靠東北角的桌子上已經坐著一個人了,左手捏著酒杯,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夾著一支快要燃盡的煙,眼睛發光地說,“那年月我們一鐵人多神氣,從廠門裏出來,街上的姑娘都眼直勾勾地瞅,來,來,幹了!”老司順著那人舉起的酒杯眯著眼看了一陣子,並沒見有誰在與他碰杯,自己似乎又回到了中午的夢裏。這時,從那人杯裏散出的辣辣的酒香,讓老司突然覺得有點眩暈。奶奶的,這是咋了?老司一手扶著硌手的桌角,坐了下來。
老司咚地一聲把酒灌到喉嚨裏,就覺著有點後悔,應該讓酒在嘴裏多停一會兒,這酒今兒香多了。老司看了一眼平日最愛吃的水煮肉片,又放下筷子,向自己有點兒發癢的喉嚨裏連灌了三杯。雖然每一杯過後,他都後悔喝得太快太猛酒在嘴裏停的時間太短,但每一杯都是那樣急不可等地吞進他的喉嚨,又熱熱地順著胃散進五髒。他覺得似乎有很長時間沒有過這種喝酒的感覺了,今兒特別愜意。桌上的“古井玉液”不再晃晃地閃現昏黃的燈泡時,他突然發現對麵的桌上坐著一個灰頭發的“高個子”,正端著酒杯要與自己碰呢。“你是——”話剛出口,老司又真的拿不準那“高個子”是誰了。“鉗工老張?不,電工老劉!對,對,反正在一起過……”老司想著想著,就坐到了對麵的桌上。
“高個子”也很驚奇,像是突然在異地碰到了多年未見過的老朋友,老戰友,嘴和端著酒杯的手都顫動著。“來,來,幹了!幹了!”
“老哥,現在這樣的地兒少了。滿街的樓啊會啊,是我們這些人去的地嗎?”
“那年月,多好!都是今兒的小酒館,一點也不紮人眼。開薪水了就弄幾盅,舒舒坦坦的。”
“那時候好呀,人人都平等。要說有點兒不平吧,就數咱工人老大高點。”
酒杯又一次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呃,三工段的奶油小生趙衛國,被姑娘們追得好苦啊。你忘了?”
“唉,現在我告訴你,那時我在食品門市部也被人盯得好苦呀!”
清脆的碰杯聲與嘿嘿的笑聲,和著酒香在四周滾動著,碰到人的臉上,像是熱毛巾敷的一樣舒服。東北角的那個人也感覺到了熱毛巾的滋味,又不停地喊著“幹杯!幹杯!”
夜靜極了。小城如熟睡的嬰兒一般,偶爾發出一陣醉人的酣聲。小酒館的三個人終於想到了要回家,於是在店老板的笑臉中相互扶著、扯著,出去了。他們沒幾步就到了三叉路口處。
老司一扭頭,看見了昏黃的光線中“下崗酒館”四個字,嘴裏不由自主地吼出:“奶奶的!”
小酒館老板猛地一驚,捏著錢向外看時,三個人分別站在三條路上,嘩嘩地尿著長尿……
楊鳳章
圍棋始自藥都。此後的一千多年來,藥都圍棋風韻占華夏之先。
遍地的村野樵夫在勞作之餘,便線畫地上,以樹枝粒土為子,酣戰不止。更何況官商富家,文人雅士了。有關圍棋的傳說在藥都自然是婦孺能言:老子勝孔子於問禮巷,陳摶因贏趙匡胤而藥都三年不納糧,曹丕《行棋戲法》世人爭睹,黃巢輸鹹平寺和尚藥都免戰火……但近百年來,傳誦最多的還是楊鳳章的“楊家棋”。
“楊家棋”盛名於世,自楊鳳章而始。鳳章生於龍灣,據傳是大宋朝楊家將的後人。其父嗜棋,自一棋贏東家十畝田之後,聲威自然就很快傳人藥都城內。一日,城內一圍棋名角乘轎到鄉下楊鳳章之父所在的楊老窩要一決勝負。第三局時已日落西天,因前兩局平了,此局便更是艱難。北鬥升空之時,楊鳳章父親的棋局已出現漏氣,眼看敗成定局。趁對手欣喜之際他給父親點棋一步,局勢遂轉危為安。接著,勢如破竹第四步便贏。第二天,楊鳳章一家就搬進藥都城一家四合院內。此時,楊鳳章年僅七歲。
十二歲那年,楊鳳章終於戰勝藥都所有棋手,被藥都三老尊為“藥都棋王”。不久,他便背著藥都棋手送來的銀錠和金條,舉著“尋覓天下第一高手”的錦旗,出藥都城尋對手去了。一晃間春夏秋冬更替了十次。楊鳳章走過了上百個州府郡縣,仍然舉著錦旗意氣風發於山川江河村野城府之間。
這一日,楊鳳章忽到長江北岸,見到太平天軍石達開大王。石大王乃人中之龍,不僅善戰屢勝,而且棋藝超人,自詡棋壓華夏。石達開見楊鳳章之旗心中不服,軍帳之前滾滾江水,楊鳳章與石達開布棋於“望江亭”中。兩人對弈從早至晚,石達開連輸三局,仍是不服,約定過江之後再戰。豈料,第二天千軍萬馬沉於江中。楊鳳章見石達開部一夜之間沒於江中,頓生悔意,萬不該大戰之前挫石大王之勇。但他依然重製錦旗,去掉“尋覓”二字,錦旗上隻剩下“天下第一高手”六字。
望見藥都城南三十裏的青青桑林之時,已是第二年夏天了。手舉錦旗的楊鳳章急令車夫到前麵的桑林下小憩。到了桑林,見一采桑村姑正一人凝神於眼前地上的棋格之間,細瞅村姑,雖明眸聰慧,但僅年方二八左右,自有輕意。村姑見錦旗上的“天下第一高手”六字,就邀楊鳳章布棋一局。誰知半晌之後,楊鳳章連敗三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