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3 / 3)

時光如白駒過澗,一晃,薑七爺就快六十六歲了,回藥都也有二十一年了。一入春,雖然離薑七爺的六十六大壽之日還有三個多月,就有人開始張羅著要為他過大壽了。薑七爺一生未娶,兒花女花沒一個,大家不給他過壽日,總不能他自己張羅吧。可就在這年夏天,日本軍從北邊的歸德府進了藥都城。開了一仗後,國軍敗了,日本人就站住腳跟了,偌大一大藥都也隻有二十四個日本兵就守住了。當然,還有幾百偽軍在幫著日本人。二十四個日本人每天都要扛著長槍,摔著兩腳,在東門大街、西門大街、北門大街、南門大街走上一圈,也夠他們累的。這些日本人累了幹什麼?他們累了也喜歡去薑橋下關一帶看那些場子裏的玩藝兒。去得多了,小隊長山本一郎就認得薑七爺了,從翻譯官趙大耳朵嘴裏知道薑七爺是慈禧封的闖席侯,自然也知道薑七爺在藥都的名望與威風了。

日本人是聰明的,山本一郎認為隻要能征服薑七爺,藥都人也許就會從心眼裏怵日本人了。薑七爺是藥都人最尊崇的人呀,山本一郎就是這樣認定的。這一天,山本一郎帶著他的日本兵,正在看魔術大師天鬼劉的大變活人。一會兒,手搖折扇、身著青灰長衫的薑七爺從那邊來了。他立即走到薑七爺的麵前,笑嘻嘻地說,“你的,闖席侯的有!”薑七爺折扇一合,冷眼答道,“正是!”山本一郎手扶戰刀柄,圍著薑七爺轉了兩圈,然後從褲子口袋裏掏出一個小糖,在手裏晃動著說,“你的,把大皇軍的糖,咪哂,咪哂的!”薑七爺刷地甩開折扇,“七爺我不吃!”山本一郎呼地拔出明晃晃的戰刀,向空中一揮,“咪哂咪哂的有!”接著,四個日本兵撲上來,把薑七爺擰在了那裏,山本一郎就把手中的那粒糖塞向薑七爺的嘴裏。薑七爺猛地張嘴,把糖和山本一郎的拇指與食指咬在了口中,山本向外倏地一抽,向後退了兩步。這時,隻聽得噗一聲,山本就捂住右眼,連轉了三圈。薑七爺忽地甩開折扇,轉身哈哈大笑而去。

薑七爺邁到第九步時,山本一郎雙手緊握戰刀,從後麵撲來。隻聽山本啊地一聲怪叫,一股血氣湧出,薑七爺被他從正中劈開。被劈開到腰部的薑七爺,兩腳並攏,站立不倒,上半身向兩邊分開,成為一個血紅的V字。

西院二奶

自我記事起,西院二奶的臉就與母親掛在屋簷下已半幹了的紫茄子一樣,牙也隻剩下四顆了,而且上麵一顆下麵三顆不規則地分布著,癟了的麵頰一張嘴就一吸一鼓的,但一雙小腳總是很有精神地咚咚地走著。

二奶從不讓自己的一雙手閑著,嘴更是一刻也不能閑著,見什麼罵什麼。早上起來摟樹葉,她大罵娘的×喂這狗弄啥,專挑樹葉子上屙;看見我們幾個小孩在玩耍她也大罵,娘的×日弄這些小孩弄啥,寫幾個字可好;看見誰家兩口子吵嘴她更大罵,黑裏日弄的不快活了,天一明就吵死人;老母雞下過蛋咯達咯達地叫,她也要罵,不叫就不知道你屙蛋了……總之,全村的人雞狗豬貓樹所有的物件,沒有沒挨過二奶的罵的,但也沒有一個人給她當過真,更不要說那些不會說話的物件了。有時,村裏的人被她罵急了就說,這老婆子死了也得把嘴給她縫上,看她到陰間可罵人了!如此而已。

關於二奶為什麼肯罵人的傳說,在龍灣有很多版本,光我母親嘴裏就有兩個。一是說她在娘家有六個哥哥,就她一個女的,從小父母嬌著她,看什麼不順眼就罵,罵順了嘴。出嫁那天因著一個銀簪子沒找到就在閨房裏大罵其母親:把那個女人給我找來問她這些天弄啥來!聽說要不是有人勸著她硬是不出嫁了。另一個版本是,她年輕時是一個遠近聞名的美人,丈夫走得早,想占她便宜的人很多,她罵人的次數多了就練就了一口伶牙利齒,以至罵人罵出癮來了,一會兒不罵人嘴就癢癢。

就是從現在的樣子看,二奶在年輕時長得一定不醜,她的兩個女兒娟姑和英姑都五十多了,還三十多歲一樣似的讓人看著舒服,娘是閨女的模殼嘛。娟姑是老大先嫁到外村了,英姑因要照顧二奶,到結婚的年齡就招了一個眼有些毛病的上門女婿。據母親說,這個叫柱子的上門女婿毛病並不大,隻是右眼不大能睜開罷了。但英姑卻十分不願與這個叫柱子的丈夫多說一句話,倒是與本村一個外姓的有婦之夫眉來眼去的,打得火熱。二奶知道後一口氣罵了三天三夜,但罵過後仍沒有擋住他們的來往。又罵三天後,第四天英姑與柱子一道回了柱子的家裏去了。可能也就是從這以後,二奶罵人的次數來了一個質的飛躍,自此,二奶就一個人不停地罵著獨住了。

二奶是很能幹的一個人,像她這個年齡的人又要下地掙工分,又要做飯涮鍋的,村子裏沒有第二個了。其他老人不僅不要下地幹活,飯也不做的,專等著媳婦們端著吃。當然,二奶幹活也隻是個樣子,她要麼看場,要麼看莊稼看菜園什麼的,這些地方正好發揮她的特長——罵人。罵豬罵狗罵雞罵貓,罵割草的小孩,罵順手往褲腰裏塞玉米的長手娘們,罵啄芝麻豆子的鳥兒。但在罵的同時,手裏也不閑著,手中的一把銅剪刀今天給這個婦女剪個鞋花,明天給那家小孩剪個兜兜花,後天又給該出嫁的閨女剪貼在嫁妝上的花鳥和大紅喜字。有一點是不會少的,她總是一邊剪著一邊罵著:娘的×,看恁可氣我了!

二奶的確是從來不閑著,但也不是隻罵人,有時她也喜歡唱歌兒,準確地說是哼歌兒。但有時哼得字眼也很清楚。我不止一次地聽她有板有韻地哼過這樣一首歌:一更一點一爐香,情郎來到大門上,爹娘問妮什麼響?風吹門吊響丁當,驚動了二爹娘;二更二點二爐香,情郎推門進繡房,爹娘問妮什麼響?貓逮老鼠瞎慌張,驚動了二爹娘;三更三點三爐香,情郎來到牙床旁,爹娘問妮什麼響?奴家翻身掖衣裳,驚動了二爹娘……

有一次二奶在哼歌兒時,東莊來找她說話的五保戶奶奶臉燦燦地問,“娟她娘你想那個人了?”“我才不想那個死鬼呢,說不準骨頭都漚爛了。”

其實,五保戶奶奶是清楚的,兩邊塌下的腮,鼓了幾下嘴才笑成一朵花。“要說人材,他可是一表人材,就是太花了,喜歡長頭發的,好就跟她好唄,還帶著那妖精跑口外去了,那晚上你要叫他進門,興許就不會跑了……”五保戶奶奶花朵一樣的嘴一吸一鼓地,一字一字地說著。她倆臉上的表情告訴我,她們又回到那個遙遠的年代裏去了。

“我早就看出來了,東頭那個人挺喜歡你的,唉,可惜被你那嘴罵死了。”

“唉,不死又咋樣,膽比綠豆兒還小!”

兩個人都沉默了下來,一人望著一片從樹梢上飄飄下落的黃葉。

樹葉落地了好一會,五保戶奶奶說,“娟她娘,咱唱唱歌吧。”二奶沒吭聲,但五保戶奶奶卻哼了起來:一更裏一爐香……唱著唱著,二奶也不知不覺地哼了起來……四更四點四爐香,情郎坐到床沿上,爹娘問妮什麼響?奴家嘴裏漱冰糖,驚動了二爹娘……

“娘的×,咱這是弄啥呀?”二奶和五保戶奶奶都動著花朵一樣的嘴,你看我,我看你地笑了。“娘的×,唉。”

“你看你又罵人了,娟她娘。你就壞在這嘴上。”五保戶奶奶用手拄著地,很費勁地才起來。“娟她娘,我走了,明兒個再來說話。”接著,一個彎蝦一樣的五保戶奶奶,兩手來回地拍打著屁股上的土,一挪一挪地走了。

“娘的×,這日月咋恁快。”

二奶罵過後,也起來拉起笊子,向火紅的太陽下簌簌落著黃葉的楝林走去。

紅紙郭

紅紙郭全名郭初仁,是龍灣老郭家的三子。從鹹豐朝十二歲時考取秀才,但一直到光緒年間曆經三代皇帝卻依然是個秀才,隻不過已經快六十而已。郭初仁雖然屢進不舉,但卻有一手好字。從五十歲上,他見家中實在難以為繼,就開始賣藝——寫春聯。紅紙郭每年照例一進臘月二十就開始寫春聯。雖說價碼比一般人貴得多,但那一筆瘦金體字還是讓他忙得腰酸腿痛。貼上紅紙郭寫的春聯,這年就多了幾分富貴氣。

下了雪,結了冰,屋簷下掛了尺把長的冰琉璃,大街上就有了插花的,賣炮的,寫春聯的——年節就要到了。年節是富人的歡喜窮人的關口。驢市街張高,兩隻瘦手插在破襖袖筒中,蔫頭耷腦地在街上晃著,爹生前留下的高利債如何躲過去啊!想著想著,就被人擠來撞去地來到紅紙郭寫春聯的八仙大桌前。

紅紙郭知他的難處,便說:張高,爺今年的生意不好,就送你幾副對聯吧,今兒都臘月二十八了。張高見紅紙郭要送他春聯,臉下的苦色少了幾分:這年我是不能在家過了,那“昌泰錢莊”是不會讓我過好年的。紅紙郭沒再搭話,提筆唰唰寫了三副春聯交給了他,並對他耳語了幾句。張高半信半疑地眼瞅著紅紙郭,離開了八仙大桌。張高回到家中按紅紙郭交待,第二天在院門、房門和內屋門上粘上了春聯,然後倒在內屋的破草鋪上,睡了。

他剛躺下,“昌泰錢莊”的討債人就來了。討債夥計見未到除夕張高就粘了春聯,認定他這年過得挺有心勁的,一定能討點錢回去。可抬頭一望,他便愣了——人家過年二上八下包餃子我除舊歲九外一中捏窩頭橫批:窮死為止討債夥計看罷,氣衝頭來,大聲嚷道:你張高再哭窮,今兒個也得給錢!說著闖進院裏。進院子才見房門上也粘著春聯,上寫著:父債子還手頭緊主錢仆追命中薄橫批:有命無錢討債夥計更氣了,一腳踢開房門,見屋子外間沒有人,斷定張高躲在內屋。正要推門進去,忽見房門上也粘著一副春聯。對聯上書:催馬擰槍賽霸王之勇來討債仰身酣睡設孔明之計不還錢橫批:逼我拚命討債夥計倒抽一口冷氣,拔腿回錢莊秉報。錢莊老板知張高後麵站著的是紅紙郭,自己又是乘人之危放的高利債,隻好一筆勾銷了這百兩銀子的債目,認賠五兩銀子圖個過年吉利,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