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2 / 3)

華子就這個狗毛病,一沒錢花就打孩子,孩子一哭出響動,這邊錢就送了過去。現在倆孩子都大了,都哭不出響動了,他就殺驢,讓驢昂昂地叫出響動,這都殺六回了哪還能靈呢。她這時生起老二華子的氣來。正在這當兒,前院那頭瘦驢就真又昂昂地大叫了起來。

“你看,你看這!”她一邊望著在堂屋裏來回走動的老頭子,一邊向屋外去。

“你,你今兒敢邁出一步,我就打斷你的腿!”老頭子真的惱了,對著她喝道。這時,前院那瘦驢突然大聲地慘叫起來。她腦子裏一片空白,走出屋門,在那驢子一聲緊一聲的慘叫聲中向前院跑去。

那頭瘦驢確是被蟒蛇粗的火麻繩捆著四蹄,頭昂著倒在地上,雞蛋大的兩眼望著華子右手中的長刀和左手中自己滴血的一隻長耳朵,無助地慘叫著。

“你,你!”她再也說不出話來,站了好一會兒,又瘋了似地撲向二兒華子。這時,老三的尖叫聲越過驢子的慘叫,從後院傳過來:“老二快來,咱爹不行了!”華子突然大叫一聲,轉身向後院跑去,左手還拎著滴血的長驢耳朵,右手還拎著寒光閃閃的長刀。“你,你哪是殺驢,你是殺你爹呀!”華子的娘也跟在華子的後麵跑著罵著。春節過後,春天就到了。龍灣人常看到這樣一種情形:天一亮華子他爹就坐在不鏽鋼的輪椅上,望著華子趕著那頭一隻耳朵的瘦驢,拉著板車向龍灣灘上的窯場走去……

殺牛犢

糧站和村裏的孩子一樣,都挺著個大肚子,小腿細得跟幹柴棒差不多,腦袋都出奇的大。細腿一動,腦袋就搖搖晃晃地前後左右地歪,他們的鼻子總是不停地吸氣出氣,像老鼠一樣嗅著食物的味道,人人都是覓食的精靈。說起吃來,糧站應該是村子裏數頭份的孩子了。能吃和不能吃的東西幾乎沒有他沒嚐過、吃過的。糧站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喜歡吃葷的,或者說是天上飛的地上跑的能動的,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吃不會動的物件的。夏天來了,他最喜歡的就是捉知了,再就是捉螞蚱。他最喜歡吃那種全身發亮的油螞蚱,用鍋炒熟後通體焦紅,再撒上幾粒鹽,味道好極了。油螞蚱被人捉精了蹦得快而遠,糧站就想了個絕招,用青草的汁把手先染綠了,然後再把手伸過去,油螞蚱就一動不動,有時還直著兩根須向他手邊蹦。到了秋天,好吃的蟲子就更多了,糧站就開始專吃那種黑得發紅的蟋蟀,這種蟋蟀肚子裏全是子兒,炒熟了有一種入骨的香。這種蟋蟀最難捉,它不僅蹦得快而且會鑽洞,但糧站照樣吃得滿嘴油光光的。秋風開始讓人身上發緊的時候,糧站就開始吃下蟄到地裏的豆蟲了,這時的豆蟲肚子裏全是白色的脂油,一粒屎也沒有了,捉到後在地裏點火一燒就能吃。冬天裏,他唯一的選擇就隻有捉麻雀或是什麼小鳥了。總之,小村裏孩子們的手和嘴一年四季是不會閑著的。這些蟲子鳥兒並不是每天都能捉到,捉不到的時候糧站就一會兒與二哥倉庫,一會兒與大哥麥場一道偷東西吃。偷東西吃就沒有捉東西自在了,時不時要受到別人或父親的打罵。偷了一隻甜瓜被看瓜人用瓜打暈了頭,偷桃的時候聽到罵聲一急樹杈掛破了大腿,偷牛屋裏的豆餅被飼養員差點在淘草缸裏嗆死。一次,用手摸村頭來賣的死豬肉,被爹一腳踢了一丈多遠,摔斷了根肋骨。可他仍改不了好吃的毛病。爹是個雞毛火性子,所以隻有在他麵前,糧站才對吃有所收斂。這天晌午,糧站和他的兩個哥哥倉庫和麥場見爹黑著臉進了院子,就都縮著骨頭,機靈著眼珠子,一聲不響地望著爹。娘端出紅黑色的紅薯餅子,爹就吼,“沒有一點菜!”娘嗯了一聲。爹瘋了一樣,一手抓起一塊餅子,撲地向餅子上吐了一口痰,然後兩手一合,痰就夾在了餅子中間,接著就一口咬了下去。等咬第二口時,痰就從兩塊餅子中間流出一條線來。糧站弟兄仨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像是誰喊了一二三一樣,三個人比賽一樣,向手中的餅子惡狠狠地咬去。糧站爹一口氣喝完妻子端來的紅薯茶,把碗向地上一扔,狠狠地說一句,“殺牛去!”

糧站趴在隊長的大門外,就聽爹說:“瘋了不殺,留著弄啥!”隊長就罵,“你個驢日的,殺牛得經公社批!”“一個瘋牛犢子,村裏的大人小孩都一年沒沾葷腥了,不殺它殺你!”糧站聽到這裏就轉身向家裏跑去,一邊跑一邊喊,“殺牛了,殺牛了……”

牛屋前炒牛料的黑鍋已經點著火了,村裏的孩子們幾乎都站了出來,站成了一個大的圓圈。糧站他爹慢慢地走近牛犢,蹲下,先用一隻手輕輕地攬過牛犢子的脖子,待用胳膊夾緊牛犢的脊梁時,它才吃奶孩子一樣地叫一聲。糧站他爹眼珠子像要掉下來一樣,瞅著牛犢子的黑眼。這時,他的手已從懷裏拽出一把尖刀,刀身已有點鏽了,隻有前端有一點灰白的亮光,看起來並不鋒利。糧站他爹的胳膊緊了一下,牛犢一聲都沒叫出來,隻是身子一顫,脊梁上的絨毛就立了起來,黑眼珠子也吃驚地戰栗著,刀子從牛犢的胸部抽出來時,它的後腿向外一蹬,兩串水珠就從眼眶子裏滾了出來……

當黑鍋裏飄出肉香時,兩個扛著長槍的民兵就哼哧著鼻子跑了過來。糧站他爹一動也沒動,用眼慢慢地把站成圈的孩子和婦女們瞅了一遍,然後使勁地哼哧了兩下鼻子,把那把帶血的刀子往地上一扔,就向圈外走去。

糧站看著爹走在民兵前時,瘋地一樣向冒著熱氣的黑鍋撲去。

闖席侯

無論哪個大都會,都得有一個能養活住江湖上所謂下九流的地方,沒有金、漢、利、湍、十八漢、七十二寡門的城市是稱不上大都會的,養活不了這些人的城池,也一定市井蕭條,動亂不安的。從新橋口到薑橋下關,這一段就是藥都下九流人等們的樂園,也是西河灘最熱鬧的地段。這裏是平頭百姓、小商小販、賣力氣掙飯吃、江湖賣藝這一類人的樂園,穿長衫的小職員、穿馬褂的店夥計也時有出沒。

藥都人自古都愛戲,隨便拉個人都能吼上兩嗓子。地方戲曲是這裏的主心骨,二夾弦、四平調、豫劇、拉魂腔、大鼓、花鼓、道清、墜子、琴書、評詞、相聲,或戲園、或書棚或露天場子,南腔北調、黃鍾絲竹、老聲嫩音,幾乎是晝夜不絕。說這裏熱鬧就是這地段不單單以說書唱戲為主,算卦的、看相的、賣假藥的、大力丸、狗皮膏藥、金鈴子、打拳的、上刀山的、吞劍的、吐球的、跑馬的、玩魔術的、拉洋片的、耍木偶的、黑紅寶、擲骷子、抽簽、擺撲克、拋竹圈、搖升官圖的,無奇不有,無人不奇。這地界表演的人多,來看的更多。雖然都不是富人,但足以養活這些藝人。要不,咋能說從新橋口到薑橋下關,各人有各人的活口,誰都有一口飯吃呢。

留意的人,都知道這樣一個人:身高七尺、粉麵無須、一年四季手搖著一把題字折扇、穿著一身挺刮刮青灰長衫、方步穩而均勻的人,成年累月地走動在這裏。這人是誰呀,咋恁眼熟?即使不常來的也都會有這種疑問。而這裏的老人們和各攤各棚各場上的藝人都知道,他就是藥都市麵上的名角兒——闖席侯,薑七爺。薑七爺幾乎每天都要在一家家場子前走動一遍,他到每個場前,也不呆長,或坐或站但從沒蹲過,看過幾眼聽上幾句,到了有彩口時,猛地一合折扇,“好”地叫上一聲,轉身即走,他還有那麼多場子沒去呢。藝人們都以他的到來和叫好為榮,哪一天他沒有在場子前叫聲好,就會覺得渾身沒勁。這樣一來,藝人就對薑七爺另眼相看,有時會敬煙,但薑七爺從來不接,你道聲謝,他也隻是笑笑,有人想私下裏請他吃飯,他更是不去。他薑七爺是受過皇封的人,慈禧老佛爺都封他闖席侯了,他能稀罕你那一頓飯!

薑七爺在哪裏用餐?他一般都在藥都城有名的酒樓館子裏吃,反正他也就是一個單人。有時也到高門大院的商賈官人家去吃,但,隻有在這些人家有紅白喜事時他才肯去的。他在淳化街有一獨門小院,青磚青瓦,朗朗利利的三間正屋兩間偏房,天亮出門,半夜才歸,小院常年寂寂靜靜的。他隻要路過酒樓飯店門口,總會有人招呼他的。有時也有別人看不見他的時候,可他總會折扇一搖走上前去,接著就會有人熱情地招呼他入席。他是藥都名角呀,哪家有點紅白喜事總少不了他,隻要一露麵,主事的人都會熱乎地讓他入座,喝茶抽煙。當然,他也不會在哪個酒樓飯店商賈大戶家多坐多長時間,喝上三杯酒,最多也不超過六杯,夾上幾筷子菜,就會起身拱手告辭的,說不定還有多少酒場飯局等著他呢。在藥都,能受到全城人這般禮遇的也隻有他薑七爺一人。

人要想混到這個份上,沒有點講究、根底是萬萬不可能的。

薑七爺是曾在京城呆過二十年的。十六歲那年,他從龍灣河出發去京城投奔同族薑桂題——薑大元帥,那時的薑大帥正負責京師的防護,薑七爺自然就到京城效力朝廷了。有人說,一次慈禧興致來了騎馬出宮,騎的馬突然驚了,狂奔不止,薑七爺此時正在外圍擔任守衛,馬快到他麵前時,他一躍而起,抱住了驚馬的脖子。慈禧感他救駕之功,就要封他做官,可薑七爺卻跪地回了:“老佛爺,俺藥都有薑大帥一人做官就行了,你要封就封薑大帥!”薑大帥的手下救駕有功,當然也要封薑大帥了,但慈禧還覺得過意不去,就說:“我要封你,有何要求,你就說吧!”老佛爺都把話說到這個地步了,薑七爺也不能失了老佛爺的麵子呀,就再次叩頭說:“小民不是當官的料,就是想天天赴酒席。”慈禧聽後哈哈大笑,“就封你為闖席侯吧!可吃天下酒席!”

於是,薑七爺就成了闖席侯了。這個說法,好像是從薑七爺嘴裏最先傳出來的,有些人就懷疑。但也有人是信的,薑七爺確是在薑大帥手下做過事的,整日在京城,這事也不可能不發生。

京城的酒宴飯局不是更多嗎,薑七爺何以要回藥都呢?開始,想不通的人就問過薑七爺。薑七爺一臉的不屑,“葉落歸根嘛,咱藥都也是三朝國都呢!再說了,京城那些大戶人家骨頭特賤,都興吃洋毛子的飯了,我薑七爺死都不會去吃洋毛子的飯!”這樣說來,誰還能不信。沒幾年,藥都人等就認薑七爺這個皇封的闖席侯了。這樣的人不成為名角,誰還能成為名角,薑橋下關那些下九流的藝人及觀眾,敬重薑七爺就成為一種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