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生
白先生是龍灣這一帶最有名的中醫,原名叫白靜齋。可自他的父親去世以後,再沒有人叫過這個名字,十裏八鄉的人們都稱他白先生。在龍灣,人們總是稱私塾老師和醫生為先生的,因為這兩種職業,一是治愚,一是治病,先生就成了最神聖的尊稱。
藥都城雖是出世代名醫的地界兒,但白先生並非杏林世家,其祖上是地地道道土裏刨食的農人。他白家的醫緣起自蔣介石為抵擋小日本,炸開黃河花園口那年。白先生的父親一大早起來,拉開大門栓,一個人撲通一聲倒了進來,門外站著一個大頭細脖子的孩子。白先生的父親連聲喊媳婦,白先生的母親與丈夫一起把倒在門檻中間的那人抬進屋裏。一碗薑湯之後,白先生的父親方知來人原叫王世仁,黃河決口時一家人隻有兩個孩子被他挑了出來。於是,王世仁與兒子王昆和王倫一起被白家收留了下來。
開始,王世仁隻是幫白家幹點農活什麼的。一月以後,王世仁對白家說自己是一個郎中,可以幫人治病。於是,白家就給他搭了一間茅草屋,給他一口鐵鍋,王世仁就算在這龍灣安了家。龍灣河兩岸遍地長的都是草藥。王世仁采了一些草藥,晾、曬、泡、碾、炒、熬、煎、煮……半個月後,龍灣就彌漫了一股濃濃的藥香味。於是,前村後莊的人都知道龍灣來了一個郎中。這王世仁醫術高明,前來看病的人一撥接著一撥。三年後,他就托白家給自己買了一畝宅基地,蓋了三間正屋、兩間藥房、一座青磚堿腳的院牆,接著又娶了一位細腰大眼的女人。俗話說,再好的醫生隻能治病不能救命。王世仁二兒子王倫十歲那年正與白家兒子白靜齋玩耍著,突然一頭倒地,一句話沒說就殤了。王世仁與大兒王昆從此眼神發楞,木人一般。白家就把兒子白靜齋——未來的白先生送與王家,一是與王昆作伴,二是給王世仁學醫。白靜齋聽話好學,悟性頗高。而王昆自弟弟殤了以後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兒似的,頑皮得讓人生厭,自然就學不會什麼。王世仁望著白靜齋和兒子,暗暗地歎氣。
1951年,王昆胸前戴著大紅花,被花轎抬著加入了上抗美援朝的隊伍。四年後,王昆從朝鮮前線穿著一套軍裝回到龍灣做了農民,而白靜齋卻成了吃國家口糧的醫生。
王世仁在吃過愛徒白靜齋用第一個月的工資給他買的酒後,一句話也沒給兒子王昆留下,就走了。
白小妮的心事
白小妮是一個心事重的閨女,從小她都這樣。
沒娘的孩子心事大,這話一點兒也不假。小妮還不記事時,娘就被人拐到了河南。一個閨女不知道娘的一點兒東西,一種孤零零的感覺,始終纏繞壓迫著這個沒有娘的白小妮。讓這顆小小的心不能承受之重。
白羅鍋是個窄臉弓腰的矮羅鍋,娶過一個白淨瓜子臉麻蜂腰的高個女人,這個女人就是劉大俊。大俊是劉家鋪的美人兒,十八歲那年,突然得了一種怪病,躺在床上不省人事了。而且一躺就是兩年。大俊的爹娘終於受不了了,就放出話來,誰不嫌誰就把這個罪孽拉走吧。
那是一個落日彤紅彤紅的傍晚,劉大俊被白羅鍋拉到龍灣來了。
半年後,躺在床上的大俊就能坐起來了。再兩個月,就好人一樣地到龍灣河岸看柳絮飄飛了。大俊知道了自己兩年多的事兒,覺得不給白羅鍋過日子,就對不起他。盡管心裏有點屙磣羅鍋,但最終還是懷上了羅鍋的骨血。
女孩一有心事就熟得更早。小妮有一個習慣:小心地聽著村裏每一個人的話,專注地觀察著村裏每一個人的舉動。她試圖從村裏人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裏尋找到娘的下落。
上初三的那年春節,白小妮突然間恍然大悟,她肯定地認為自己找到了線索。她感覺村長老桂肯定知道娘的下落,秘密肯定深藏在這個整天一臉笑的禿頂男人心裏。這一點,白小妮深信不疑。
一晃,又一個五年過去了。白小妮出落成一個十八歲的漂亮姑娘,而且從一所中專學校畢業了。要去進城上班的前一天晚上,白小妮給父親買了烀羊頭,一瓶古井老燒酒。她把羊頭擱在父親麵前,把酒擰開,倒在紅花粗瓷碗裏。“爹,我明天就去上班了,我是大人了。”小妮端起碗,遞給羅鍋。暈黃的燈光下,父親白羅鍋顯得更矮了,動作像皮影人兒一樣很生硬,也有點假假的。他咳了一下,低沉而沙啞地說,“嗯,閨女,爹沒本事啊!”
“我沒嫌過你。但你今天得告訴我,娘跟桂文忠的關係!”白小妮盯著父親白羅鍋,眼神是那樣的堅定和不容改變。
白羅鍋接過碗,低頭猛喝了一大口酒,連抽了幾下鼻子,嗚嗚地哭了起來。
第二天一早,白小妮就來到老桂的家,義無反顧地敲著那扇合著的門。半小時後,老桂的女人才開了門。她左一下右一下地裹了裹褂子,一臉不高興地說:“這個遭砍頭的,上半夜就夾拉著個包走了!”
臘月二十七,白小妮放假回家了。天一黑,她就到老桂家去了。讓白小妮欣喜的是,老桂回來了,而且現在正蹲在大門的門坎上,一口接一口地抽著煙。
“我要找你談談!”白小妮盯著老桂的眼,說過後轉身走了。
龍灣冬天的晚上出奇的冷,河道像一個風筒嗚嗚地吹著。白小妮卻一點也不感覺到冷,她心裏好像有一團火,在燃燒著,升騰著。
“事情我都知道了!你得跟我一道把娘找著!”白小妮不容推脫地說。
老桂一口接一口地吸煙,火星在黑暗中一閃一閃地亮。火星亮一下就燙一下白小妮的心,生疼生疼的。
此時,老桂心裏塞滿了大俊、白羅鍋和白小妮。當白羅鍋把大俊拉過來後,他就不停地往羅鍋家跑。自從那次看了大俊白花花的身子,他就放不下了,再也放不下了。大俊懷上白小妮後,讓他上了自己的身子。小妮出生了,大俊覺得不能這樣對羅鍋,可每次都離不開老桂。
想到這一幕,老桂決定還是不能給白小妮說出這一切。他答應過大俊的,他不能再打亂她的日子。
白小妮也嗚嗚地哭了起來。這哭聲像十八年前大俊的哭聲一樣,嗚嗚地讓老桂心寒而顫。他最受不了的就女人的哭泣,尤其大俊和白小妮這樣的哭泣。除夕這天早上,天上開始飄雪了。雪片像絨鵝毛一樣,斜著身子,從西北的天上飄下來。中午時分,他們來到了扶溝朱老家。打聽了十幾個人,才找到大俊的家。這是一座標準的農家四合院,兩層新起的樓門上,貼著大紅的“福”字和“喜”字。
老桂進了院子,一眼就認出了從廚房裏走出的大俊。大俊先是一愣,然後說,“你們找誰,俺不認識你們!”這時,大俊的男人和女兒也出來了,兩臉的敵意。
“這是小妮!她找了你十幾年了!”老桂無奈地懇求道。
“啥小妮大妮的,給我出去!給我出去!”大俊幾步走過來,推著老桂,向門外走。
大門哐地關上了!兩扇門上的“福”字和“喜”字合在了一起。白小妮突然撕心裂肺地大叫一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