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點的鍾聲響了,外麵劈哩叭啦地響起鞭炮聲。六爺自個兒去廚房燒火去了。水燒好了,他用熱水洗洗手,來到堂屋一臉虔誠地對著條幾上的香霧作了三個揖,然後燒了一遝紙錢,口中念道:“老天爺,老地爺,菩薩奶奶,唉,對了對了,還有國家主席,你們都來受香火吧,保佑我一家老小好好生生……”這時,幾個孫子看熱鬧似的擠過去,嘰嘰喳喳地讓六爺發給他們鞭炮。
六爺每年的初一都要給牛和馬喂餃子和白蒸饃,牲口辛苦了一年也得犒勞犒勞。六爺用盆端著餃子和饃喂過牛和馬後,天還沒大亮。
一夜沒睡的六爺就又扛著撿糞的籃子向村外走去……
永遠的梅香
在藥都這個小城裏,人們幾乎都見到過老於,但又沒有一個人對他產生過興趣。
其實,老於還是挺有名氣的,隻不過那是在四十多年前了。那時他從龍灣來到藥都梆劇團裏拉頭把胡,那二胡拉得學鳥像鳥,學人像人。有一次,團裏演出《秦雪梅吊孝》,正遇著飾秦雪梅的主角,唱著唱著突然間啞了嗓子,老於急中生智竟用手中的二胡替秦雪梅唱了半場。也就是從這次開始,飾秦雪梅的頭牌演員梅香,才真正注意到老於和他手中的那把舊二胡。那時,梅香心氣兒高,雖然是從省團犯了錯誤下放來的,但她因著有一副金嗓子和身手傳情的演藝,以及那年輕標致的模樣,自然不會把縣城劇團的什麼人放在眼裏。這一次,她卻稍稍改變了自己的一些態度,一是老於救了她的場,二是老於竟有如此的技藝!當然,那時老於還是小於,也才二十一歲,比她還小了一歲呢,這是梅香心裏不得不動的一個重要原因!
過去,梅香除演出外是極少跟團裏的人說話的,她孤傲得像開在岩石縫裏的一朵花,讓人隻能遠望而不能近觀。現在,她有了些變化,那就是人們時不時能看到她與小於在一起,說說笑笑的。沒幾天,關於她和小於的緋聞就傳遍了藥都城。小於也一下子成了藥都城茶餘飯後議論的名角兒,他精湛的二胡技藝也一下子被人們發現。但人們最關注的並不是他的二胡技藝,而是他與梅香能不能成婚的戀愛前景。
而事實並不像人們議論的那樣,他們倆並沒有戀愛。這樣說似乎也不完全符合事實,小於是開始愛上梅香了,隻是梅香並沒有一點愛的意思,她對小於的感情隻是那種願意多說幾句話而已。這種情況的結局,自然讓人們後來大吃一驚:一年後,梅香又被調回省團;小於接連到省城找到她幾次,結果肯定糟得很,這從小於當時那欲死不能的表情中是顯而易見的。接下來,藥都人都開始罵梅香絕情,當然也有人譏笑小於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現在看來,這應該是正常的,花花世界,什麼樣的人沒有啊,何況還有那些梅香的鐵杆星迷,他們怎麼會同意自己心目中的偶像嫁人呢。
然而,這一次變故對小於的打擊卻是致命的。小於這個當時的胖小夥子,一個月內瘦脫了幾層殼,而且再也沒有胖過,他在人世間的形象,從此就永遠是一副掛了衣服的衣架模樣。後來最讓人傷心的是,從那以後再沒有人聽到,他那把能哭能笑能唱能吟的二胡聲了。準確地說,小於從梅香走後,就再也不拉二胡了,他的職業成了團的雜務,人們總是見他單薄的身子,一聲不響地在搬來扛去。據說團裏曾要他重操二胡的,可他一握住胡弦手就顫得像篩糠一樣。
可以說,從此小於就漸漸地從人們的視野裏消失了。但他仍然在活著,而且他還活得相當的堅韌,因為他找到了一個讓自己生命走下去的通道,這個通道就是一管羊毫筆。其實,在這之前小於對毛筆是毫無興趣的,但他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會突然就離不開這種軟軟的羊毫筆了。他開始無休無止地寫起了毛筆字,秦刻漢碑魏帖晉書,真草隸篆顏柳歐趙……各種法帖字體流派,他都不停的臨寫,但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隻寫兩個字:梅香!
一晃間,春夏秋冬四十個輪回過去了。小於不僅變成了老於,而且徹底地從藥都人的記憶中淡去了。老於靠著他那幾百元的退休工資,在人們的漠視中孤零零地度著晚年。工資雖然不多,但對於一生未娶的老於來說,仍還是夠他買墨和紙的。這樣,他仍然一個人在家裏不停地寫著那已經寫了四十多年的兩個字……
去年臘月,一個梅花飄香的雪天上午。老於像平日一樣鋪紙醮墨,揮毫疾書之時,他的門很有節奏地響了。這對老於來說可是極少有的事,有誰這時來叩自己門呢?靜了一會兒,叩門聲仍在繼續,他放下手中的羊毫筆,拉開了門:站在他門前的竟一幫人!前麵的年輕人很是恭敬地說,“這是從美國來的華僑杜女士,她是慕您老的大名而來的呀!”老於的腦子一時竟有些眩暈的感覺,他弄不清眼前這個一身富貴的四十多歲女人,怎麼會來找自己呢。進了房間,那個年輕人對老於說,“於老,您可記得前年有一位外國人從你這裏買走了一幅字?杜女士就是來求您的字的!”啊!老於忽然想起來了,前年他還住在那條老胡同裏,那天他正敞著門在寫字,有一個人從門前走過,那人站著看了好一會兒,就用生硬的中國話說要買他一幅字。當時,老於正要動遷房子,是需要的錢的,就從案子底下找出一幅遞過去,那幅字共有九十九個“梅”字和九十九個“香”字,每一個字各有不同。那人連聲OK,竟給了老於一萬塊錢。現在,老於竟把這事給忘了。
這時,眼前這位杜女士用有些生硬的中國話激動地說,“請於先生給我也寫一幅吧!”說話間,身邊的幾個人,竟手忙腳亂地把宣紙給老於鋪好了。老於定定地瞅著杜女士,足足有五分鍾,轉身拎起那管羊毫筆,醮墨,潤鋒,凝神而書,雪白的宣紙上,一枝由字組合的墨梅漸漸凸現了……眼前的一幫人嘖嘖稱讚不絕,正在這時,老於突然收筆,接著,身子一頓,竟倒入站在他右邊的杜女士的懷裏。
杜女士和老於一樣被人們送進了醫院。然而,老於再沒有醒來。杜女士醒過來後,人們才知道,她就是四十年前的梅香。梅香出院以後,把老於屋裏寫過字的紙和老於的骨灰,一同帶走了……
白素女
初夏的藥都城南,小徑逶迤,灌木交蔭。白娟素、錦素姐妹徑窮之後,見一個大戶人家,上書“孫氏常樂園”。錦素從肩上取下四胡,胡抵左腰,抖動右手,四根夾著兩束弓上的馬尾,便清音徐起。姐姐娟素水眼一抬,一曲《梁山伯下山》立時越青牆,穿屋宇,飄花塢,由遠及近落入“春海亭”中。正在亭中捧書凝神的孫家大公子孫伏令,忽然神氣猛爽。遂起身離亭,循歌音,鑽竹林,繞綠池,疾出院門。出得門外,見到娟素、錦素兩姐妹,頓時雙眼著火,麵頰燒紅。於是,兩姐妹便被邀進孫家大院。
姐妹倆原是河北一白秀才的兩枝花。白秀才頗通音律,聰明伶俐的娟素、錦素天生愛唱,每每紡棉時必伴隨著紡車的聲音和節奏哼唱小曲。天長日久,漸成一種新的曲調。嘉慶八年,河北水災大起,白秀才父女衣食無著。秀才迫於生計,給姊妹倆的小曲譜上新詞,三人一起流落四方賣唱活命,落居龍灣。不料半年之後,窮病交加的父親就死在了龍灣。孫伏令知道這些後更是決意要娶娟素為妻。孫父因藥而富,苦於家族無功無名,見兒子伏令以不去進京赴考要挾,隻得發出話來:娟素姐妹先留府中,你若取得功名,我盛辦婚事。
娟素姐妹見孫公子癡情如此,徹夜流淚不止。第二天依然笑若夏荷地送孫伏令與家童孫誌一道登船,順淮水進京。這是孫伏令見到娟素第四天的事兒。
夏去秋來。孫府的醉月園中,秋空星高,鬆蔭滿地如積水浮藻。娟素姐妹鼻哼小調,翹首望月。正月人相融之時,忽聞孫家哭聲大起,急到前院,見孫誌已頭裹白綾。知是孫伏令在長江口船翻人沒後,娟素立刻癱在地上。七天七夜之後,娟素蘇醒,從此她便雙眼無神,軟弱如紙。又是一個夏天到了。這一天,娟素精神陡變,半夜便起來描眉試衣。太陽剛出,她就獨自出孫家大門,向通淮水的渦河灘走去。如血的旭日映著她的全身,一如火的人兒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進東流入淮的渦河之中……
娟素被孫家葬在孫伏令衣冠墓中的第三天,藥都城南灌木交蔭的逶迤小徑上,孫伏令由遠及近地走來。原來,他被水衝走後得救於一漁民。當他得知娟素小姐三天前蹈河而去時,並無過分悲色,又似不怎麼在意。孫父暗慶,兒子九死一生後胸懷大了,不再為一女子而累,這乃孫家的大幸啊!第二天,孫伏令獨自一人到墓地看了之後,便去城中“一聞香”茶樓品茶去了。茶後已是日落西天了,伏令手交背後,邁著方步,出街過巷,一步步走進東接淮水的渦河之中。此時,岸上愣了神的人中,有人聽見一曲妙音從水中升起,而且飄浮著久久不去。
之後,錦素便離開“孫家常樂園”,挎起她那把柿木四胡,唱於渦水兩岸。白素女與孫公子的故事也家喻戶曉起來。一百年後,就有了專以表現男女愛情和宣揚倫理道德的劇種“二夾弦”。隻不過,不再是兩女一拉一唱,而是四男四女皆拉皆唱的戲班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