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鍋盔生於光緒年間,長在清風巷,及至成人,做鍋盔賣鍋盔也在清風巷口。其人高七尺,臂長過膝,手大若扇,曾有一卜師吃過他的鍋盔說他有帝王之相,隻因風水被人所破,才成了為世人提供美食的藝人。穆鍋盔並不相信,一笑了之,依然天天做鍋盔賣鍋盔。
看穆鍋盔做鍋盔是一種享受,有人看出香來,有人看出味來,有人看出神,有人看出陽剛之美、有人看出陰柔之雅。每天太陽剛剛露臉,穆鍋盔就開了朝東的店門,把放在店內的麵案、平底大鍋等一應用具搬出來,他再把袖子挽到兩肘上方,清水淨手後,便開始了一天的生意。他每天隻賣一鬥麥麵的鍋盔,十六兩秤整整十五斤。這些麵一次倒入缸中,一次性兌水入內,然後彎腰勾頭,一氣和好。淨手,點上一袋水煙,口吐青霧,麵向東方。恰好一袋煙抽完,麵正“餳”好,揚手把煙袋交給站在身後的徒弟。再淨手,又彎腰低頭兩手入麵缸,隻聽“啪”的一聲,一塊石頭樣瓷實的麵塊甩在了右麵的麵案上。啪、啪、啪如是三聲響,三塊大小一樣的麵塊,緊挨著排在了七尺長的麵案上。之後,穆鍋盔才直起頭來,聳肩出氣,像做了啥重活一樣。接著,穆鍋盔取一麵塊,揉了堆、堆了揉,反複一百零八遍,麵塊“熟”了,正好成一圓球;兩手並攏按了一圈,麵球變成了徑達二尺的麵餅,再用梨木麵杖忽地旋了一圈,麵餅正好厚足一寸、徑三尺;然後,隻見他抓一把芝麻,手腕一旋,芝麻薄薄地蓋了一層。此時,平底大鍋下碳火正白。穆鍋盔並不看鐵鍋,兩手兩邊托起麵餅,啪地向鍋內一撂,麵餅在鍋中一旋,正好嚴嚴地塞滿鐵鍋。穆鍋盔做鍋盔,鍋底並不放油,隻是帶芝麻的一麵在鍋底幹炕,文火慢炕。一個時辰之後,鍋盔成了,用手猛地提出,隻見先前的麵餅已如石塊,靠鍋底的一麵正好炕出五個深黃的圓印,渾似鴝鵒眼,硯台般大小。這是穆鍋盔特有的標誌……
人的能耐大了,規矩也準大。穆鍋盔有兩條規矩:一是,火候不到,任你買家催再急要也不出鍋;二是,每天隻賣三餅,任你達官富商勢力再大出錢再多也絕不多做。真讓藥都人又奇又氣。
話說宣統元年,官至熱河都統、昭武上將軍的藥都人薑桂題,想將口福惠及家鄉父老,重金從宮中請來八位禦廚來藥都聯袂授徒傳藝,為藥都留下三百二十九道有名大菜這是後話。禦廚離藥都的前一天,聽說穆鍋盔世上獨有,就想嚐嚐。但由於起床晚了點兒,來到清風巷穆鍋盔店前,恰第三個鍋盔剛剛賣完,正要收攤。薑家大管家,一臉討好地說:“煩請穆先生再做一個,這八位禦廚可是慕名而來的呀!”穆鍋盔看都不看一眼,“明天請早!”說罷,扭身進店。
管家和禦廚們離開後,徒弟問穆鍋盔,“師傅,這些都是禦廚啊,何不破個例!”穆鍋盔長歎一聲,“你還年輕,規矩改了,穆鍋盔就不是穆鍋盔了!”
徒弟並不解其意。
王學
在藥都,人精就是活成了精的人,比一般的精明人不知要精明多少倍。據考,人精一詞始於“二橋口糧坊”的學徒——王學。
王學從龍灣鄉下到“二橋口糧坊”當學徒時才十二歲,瘦瘦的臉膛,倒象二十歲的人,說話一字一板,速度極慢,但中間的語音卻緊緊地連著。貴人話語遲,這句話就是單用在他身上的。他手腳的抬動很穩很沉,有點上六十歲人的感覺,但反應的速度極快,你覺得他正要跪下時,頭已磕在了地上。糧坊的陳掌櫃見他時,看了他半個時辰,終於對管家說了一句話,“留在我身邊使喚吧。”
王學確是生來的精明靈巧,十二三歲的孩子比多年的老管家都令掌櫃的滿意:剛想喝茶,紫砂壺就送到了嘴上;剛想擦汗,毛巾就遞到了手上,而且想要多熱就是多熱的;剛想吸煙,著了火的水煙袋就托了上來;心裏想要哪房太太,當晚哪房太太就會接到掌櫃的另一副水煙袋……總之,隻要掌櫃的剛想,僅僅是剛想,王學就把事給辦了。至於對客商的輕重冷熱,掌櫃的嘴巴歪歪,事情就刀光水滑地過去了。掌櫃的常說,學這孩子的心就是跟我連在了一起。
這等人可以說學啥會啥,就是不學也能看會,二十歲上就已經能寫會算了。這自然會派到大用場上去。進二橋口糧坊的第六年,陳掌櫃把老管家給辭了,王學頂了上來。他管賬後,無論陳掌櫃啥時打開賬本,往來結存都子醜寅卯一清二楚,一筆筆齊齊整整。他的手眼就是一張網,糧坊的事,隻要是水,再急也流得過去,隻要是魚,哪怕是一丁點兒也休想流出。他的悟性特好,順勢應對見貌變色都有特長,他懂得了其它生意人一輩子也搞不懂的許多事;他的主意很多,眼眨一眨就有一個主意;他很精細,精細就成了他一絲一縷一分一秒都要反複權衡的事。糧坊的許多人都覺得王學應該做掌櫃的,掌櫃的對他也挺感激,月錢一加再加,比前任管家多出了三倍……
可五年後的一天,掌櫃的要給王學一筆錢,要他離開二橋口糧坊,理由當然是光麵堂皇了,“學,你能單立門戶了,一定比我做得還好。這筆錢你作個鋪底吧。”王學撲通跪在地上,“掌櫃的,我沒想過,我要在糧坊幹一輩子。”掌櫃的彎腰扶起他,“你心裏這樣想的,但你天生就是當掌櫃的料,就這樣定吧。”
一月後,二橋口又多了一家糧坊——“長興糧坊”,掌櫃的就是王學。王學的生意自然不錯,幾年後就成了藥都前十名之內的大糧坊。又一個十年過去了,長興糧坊的生意就眼看著一天一天地不行了。有人說,掌櫃的王學會邪法;有人說,王學當著人的麵用手勁可將糧食多量少量;也有人說,鬥內放一褂子衝滿米,取出褂子原米再衝米仍滿;更有人傳說,他衝米能使米粒豎立,鬥內虛鬆,衝米十擔能多出數鬥。有的人不服,買過米到知州大堂,用公案上的簽筒(每衙隻有一筒,平時作州官的令劍筒,關鍵時作為官府為鬥斛糾紛較鬥之用)較量。王學當著州官的麵把竟把九成筒又衝成了尖筒。州官無奈。
又過了幾年,“長興糧坊”幾乎沒有了生意。王學就改開鹽坊,可來的人更少,鹽比糧貴得多,都覺得王學的鹽坊有花活。
這一年的這一天,快五十歲的王學再次來到“二橋口糧坊”陳掌櫃的榴花廳。當他敘說了自己的苦衷時,已進七十歲的陳掌櫃沉了很長時間,然後一字一句地說,“人到精明不精彩啊!你真的貨真價實,別人會說你有更大的虛頭,街麵上都說你活成人精了。”
從榴花廳回到家之後,王學就一病不起了。床上,他反複想也不懂這個理:我王學一晝一夜都成功,為啥合起來這一生就不成功呢;我明明是一朝一夕都沒吃虧,加起來咋就沒有得到好處呢……
據說,人精王學就是在絮絮叨叨中離開人世的。
六爺的年節
六爺為什麼叫六爺,我說不清,反正大家都這麼叫著。其實,六爺既無兄弟也無姐妹,就他一個單根獨苗的。六爺在龍灣是最喜歡過年的人,無論過去還是現在,每到過年他總是全村最高興的一個人,他家的年節也最熱鬧。六爺有六個兒子,雖然自己一個字也不識,但對上學特重視,累死累活地供養兒子念書,有三個兒子都考取了中專或大學,最小的兒子——尾還在省城工作呢。其他三個兒子雖然沒趕上考試,也都念到了高中,因此,六爺家在村子裏是文化水平最高,也是過得最好的。
臘月廿九,六爺最小的兒子尾才從省城回來。尾進門時,六爺正在和貼春聯的糨糊。六爺一見尾便說,“你娘剛才還到村口望呢。”六爺說著又低頭去和糨糊。和往常過年一樣,六爺總是忙忙活活地和糨糊,貼春聯,做蠟台什麼的。
六爺七十九歲了,身子骨卻硬朗得很,從來就沒見他發過愁,生過氣。幹了一輩子,從沒說過累。看著他硬朗的身子骨,尾就說,“爹,你身體好著哩,活一百歲沒問題。”六爺笑笑,“咱老墳地裏埋的沒有八十歲以下的人,我得多活幾年享你弟兄幾個的福哩。”尾就心裏熱熱的。
除夕中午,六奶和五兒媳婦在廚房裏包餃子,六爺到廚房裏對六奶說,“我趕集去。”六奶立即聲音很大地說,“大年三十還不歇一會兒,等你死了讓恁幾個兒把你埋在戲台子上,那兒熱鬧!”六爺沒言語,拿著籃子走了。六爺不會騎自行車,但他最喜歡走東串西的。他常常疑惑不解地說,單身人走路哪能累呢?兩個小時的光景,六爺回來了。六奶說,“今天拾到幾吊錢?”六爺沒做聲,從籃子裏把十盤小炮,一盒衛生香,一遝紙錢一一掏出,然後把一把零角零分的票子掏在灶台上。
天還沒黑透。六爺就把各屋裏的電燈全拉滅。把紅紅粗粗的兩對大蠟燭點燃,放在條幾上。接著便找來酒盅酒壺。這時,六爺的兒孫和兒媳婦們都來了。男女分兩桌坐了下來。六爺酒量不大,喝幾杯,臉就紅了。
喝過酒,六爺的孫子打開電視,一家男男女女三十多口人就坐在堂屋裏看中央電視台的春節晚會。六爺照例點上九根香,一時間香霧嫋繞地彌散著。六爺又念起每年必訴的那段舊社會“苦大仇深”的曆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