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們搶奪分發完糧食之後，人群裏稍有威望的一個老頭走了過來。
那人一頭枯槁，臉上的一層皮肉耷垂著，聲音沙啞低沉：“天色漸晚，恩公不如在此處留宿一晚？”
小和尚單手立掌，麵容溫潤，“阿彌陀佛，小僧急著趕路，隻能先就此別過了。”
“額，另外......眾生皆苦，隻要施主一心向佛，潛心敬佛，佛渡有緣人，便能脫離苦海，往生極樂。”
我心裏冷笑一聲，他還裝上了！
可他話剛一說完，周圍分散的村民瞬間聚攏了過來，一個個看著他的眼神晦暗不明。
“...好像，也沒那麼急了。你說是吧小狐狸，哈哈~”他對著我一臉尬笑。
嘿嘿，你猜我會不會理你？
我和小和尚被村民安置到了一個簡陋的廂房，隻有地上的一堆草垛上有一床單薄的被子。
月色入夢，小和尚鼾聲輕暢，我晾著肚皮睡在了他的頭頂。
可是睡到一半，我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在勒著我的脖子。
我睜開眼，和白天那個枯瘦得隻剩一架骷髏般的小男孩麵麵相覷。
尼瑪，嚇死我了。
我四腿一蹬，立馬站了起來。
他的手還保持著取我項圈的那個姿勢，懷裏是小和尚白天換了糧食後多餘的銀錢。
他偷了小和尚！
意識到這一問題後，我皺起一張狐狸臉，亮出鋒利的獠牙，眼神凶狠，前爪撓地，就要向前撲他。
小男孩見狀，慌張失措地倒在地上，麵露驚恐。
我卻被小和尚捉住即將騰飛的身體，他捋了捋我緊繃的身體，對我道：“算了，讓他走吧。”
最終那小男孩跌跌撞撞的逃出了廂房。
我望著他的背影一臉怒意，什麼狼心狗肺的東西，做人還不如我一隻狐狸！
隻有我知道，那些銀錢是小和尚賣了袈裟才換來的。
那是一件紅黃交間的袈裟，上麵勾著許多金絲線，小和尚曾仔細地把它疊在母衣裏，珍貴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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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第二天一早，我們就離開了村莊，村裏的人並沒有再留他。顯然，他們昨日圖的就是他身上的銀兩。
我們出走不到半日，日頭漸盛，周遭便隻剩黃土白沙，一片蠻荒景象。
最終，我們倆倒在地上，互相聽著對方肚子叫個不停。
我又看著他一臉怨氣。
小和尚權當沒有看見，他往身下抹了一把泥，對我說道：“這片泥土黏濕，不遠處應該有植物或者村落。我們再堅持一下哈。”
我白了他一眼，撒了爪子就朝他說的方向奔去。
走了不到五裏，便確實看到一片雜草叢生的山穀，山穀底下還有一道緩緩流長的小溪。
但是，我們狐狸作為食肉動物，要這些雜草有何用？
小和尚卻蹲在一邊，認真的從一片雜草堆中挑著野菜。
沒錯，他在挖野菜。
我此刻卻想起了當年扶桑給我講的民間話本，某位錦衣玉食的大小姐為了出生貧民的丈夫，苦守寒窯十八載，每日就靠挖野菜為生。
我當時十分不屑地唾棄了話本中的女主人一番，此刻卻看著眼前小和尚遞過來的野菜，深刻地懷疑起了自己來......
要不，我還是走吧？報恩這種事，也不是每隻狐狸都能做得來的。
別到時候把我的小命都給搭上了，我可是要修仙的呀！
最終，我還是沒有忍心棄他而去，主要在於，我也不知道去哪......
我們在山穀裏休憩了一日，第二天小和尚不知在地上畫著什麼，嘴裏念念有詞。
最後，他拿著樹枝往前一指，“往這走！”
我們出發了，又沒完全出發。
前腳剛起身，後腳就看見小男孩和身邊攙著他的一男一女，應該是他的父母。
小男孩此刻看著比之前更加虛弱，他脖子沿著隱入衣服底下的皮膚，長了一片紅疹。
小和尚迎過去，那兩人淚眼婆娑，半天才說明白原由。
大概是小男孩忽然犯了癆症，村裏人怕他會感染村落，齊齊將他趕了出去。
小和尚翻開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小男孩的眼睛，又看了看他的五官入口，最終在他身上點了幾處穴，取下母衣中的藏著的銀針，在小男孩身上施滿了針。
不一會兒，小男孩就醒了過來，身子瞬時清爽了不少。
父母見狀，齊齊跪地向他道歉，說他們有罪，之前不該盜他銀錢。
他們語氣虔誠，跪拜在小和尚麵前，嘴裏不停念叨著：“神佛在世，神佛在世......”
小和尚聲音溫和：“隻要潛心修佛，心中有佛，佛便能帶你們脫離苦海......”
“是是是，神佛在上，小人見教了，以後必定心懷慈悲，一心向佛。”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小男孩父母帶著他走後，我們沿著小和尚之前確定的方向，向前趕路。
沒過多久，確實又看見了一個村落。
與之前村落不同的是，這個村裏的人四仰八叉齊齊癱在地上，身上是之前小男孩身上起的紅疹，從表麵上看，還要嚴重許多。
他們一個個倒在地上，哀喚不止。
看來小男孩的癆症，是從這裏傳過去的。
我和小和尚留了下來。
白天他在這裏施針布善，晚上就同村民們講佛法。
每到這時，我總是倒在小和尚腳邊，昏昏欲睡。
第二天早上，又從他的懷裏醒來。
自從那晚小男孩想要從我脖子上偷走項圈之後，他每晚都抱著我入眠。
不知不覺，我已經習慣待在了他身邊。
他在周圍村落威望素著，人們都說：“那個帶著狐狸的和尚，是在世神佛......”
這天夜裏，我躺在他的懷裏，卻沒了睡意。
我看見他脖子上的那個玉墜，此刻正明晃晃的擺在我眼前。
我還記得那天，他站在一眾軍隊麵前，單手立掌，光芒四散，像一尊活佛。
我心生旖旎，剛剛伸出爪子去碰，小和尚卻翻了個身，背對著我而眠。
嗬嗬噠，我笑了，誰稀罕？！
第二天一早，我迎著天光醒來。
我動了動身體，突然覺得身上某處有些不適。
我突然低頭，朝胸口處看去。
隻見小和尚的兩隻手，正不偏不倚的握住了我胸前的那二兩肉！
我一時怒上心來，撒開爪子就往他臉上一呼，頓時炸毛跳腳起來。
小和尚的臉上被我撓出了一道血痕，他睜著那雙清明的眼睛，一臉困惑地看著跳腳的我。
滿是不解、迷茫，甚至還有點委屈……
看他這樣，我那滿腔的怒火瞬間熄了氣，甚至還有點兒心虛。
小和尚滿心畏佛，無相無色無常，又怎會生出別的心思，況且，我還隻是一隻狐狸！
我有些歉意，又尷尬的踱步到他身邊，躺下。
05
這是今年冬天，下的第一場雪。
天上飄起了鵝毛大雪，到處是白茫茫的一片，我靠在屋子裏的暖爐旁，龜縮著身子。
小和尚出去了一整天，他去找吃的。
村子裏近年來收成不好，本來為了果腹，就已經活得很不容易，誰知道又害了一場癆症......
小和尚又帶著村民們，去往遠處的山林裏，尋找能吃的野菜或者瓜果。
他回來時，飽經風霜，眉毛上都掛滿了寒霜。
我跑到他身邊，他從懷裏，又掏出了一把野菜......
我垂眉耷眼，眼中眸火瞬間熄滅。
他笑了笑，又從袖子裏掏出一個梨來。
我用兩隻前爪奪過他手中的香梨，高興地滿屋子裏跑。
看我如此興奮，小和尚也笑得一臉幸福雍容。
直到——
“咕咕咕......”
一陣肚子叫聲響起，他笑容凝固在臉上，一臉尷尬。
我這才知道，他一天都還不曾進食。
我戀戀不舍地咬了一口香梨，然後又把剩下的遞給了他。
他搖了搖頭，說：“你吃吧，都饞了一天了，我去煮野菜，今天的蘆筍看著比以往鮮嫩不少，你可別跟我搶。”
又過了一段時間，山上的筍都被人奪完了。
我每天餓得前胸貼後背，圓鼓鼓的肚子肉此刻隻剩下一層薄薄的狐狸皮。
就連我這身好看的狐狸皮，此刻也毛發聳然，頗為髒亂。
我是一隻愛美的母狐狸，我能忍受每天餓的前村不著後店，但我不能忍受自己變得又老又醜。
我想，是時候離開了......
為了報恩，我已經待在小和尚身邊大半年，此刻，也應該抵消的差不多了。
趁著夜半，我從小和尚懷裏擠了出來。
奔向了我的自由與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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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剛剛亮時，我剛爬上一座山頭。
正準備下山，卻突然頭疼欲裂，遠處傳來一陣陣銀鈴......
他敲得越響，我脖子上的銀鈴就振動的越厲害，聲音清脆可怕，不知是一股什麼魔力，讓我瞬間就頭疼不止。
我眯著一雙狐狸眼，看清前方搖著鈴的小和尚後，朝他撲去。
小和尚看見我時，瞬間眉目一喜。
我卻站在他的不遠處，用一雙好看的狐狸眼怒瞪著他，臉上的表情比之前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嚴肅。
小和尚突然怔了，他伸手就要來抱我。
我毫無感情的移開了頭，繼續一臉怒視。
他看著我，半天不做反應，神情從不像此刻如此落寞。
他語氣低落，卻仍扯起一抹笑：“你要走啊~”
他說，“之前在銀鈴中放過一隻蠱蟲，隻是因為怕你走丟，我好來尋你，並不是為了強留你在我身邊。”
“既然這次是你打算離開，我便以血解了這蟲蠱，此後，你便再也無牽累了。”
說著，他劃破手指，將血滴在了我胸前的銀鈴上。
“此後，山高路遠，可能永不複見，小狐狸，你要保重！”
我卻一時茫然，看著他好看的眼眸半天移不動腳。
或許，隻要此刻他再說一句留我的話，哄我舒心，我其實也不是非走不可了......
“等等......”
我瞬間抬起頭來，看著他的眼神充滿期待。
他卻從脖子上取下那條玉墜，放在了我懷裏。
嘴裏一時念叨非常，“前路艱險，惟恐遭遇不測，我將這個玉墜給你，這是我師祖流傳下來的萬年舍利化身而成的玉墜，關鍵時候能護你一程。小狐狸，你要......”
還不等他說完，我就拽著玉墜向山頭跑去。
這個臭和尚，冥頑不靈，傻得可恨！
06
在我離開的第二天，雪深封路，雁過無聲，村中一片荒寂。
小和尚端坐在房中，閉著眼修禪。
我咬著一大袋糧食，腳步艱澀地撞開了房門——
小和尚睜開眼，看見了一身狼狽的我。
盡管狼狽，我卻高昂著腦袋，滿臉神氣，那樣子像是在說：你錯怪我了吧，快來哄我，快點求我留下，快說你沒有我不行！
小和尚先是眉梢一喜，暼見我身後的糧食，臉色又瞬間沉了下來。
他一臉肅穆地走到我麵前，指著我的腦袋厲聲道：“我帶你在身邊，教你慈悲為懷，教你憫人悲天，教你心係蒼生，你卻處處將我的原則背棄了遍。如今天寒地凍，糧絕莫興，餓殍遍野，哪家不靠著這點糧食度過這個冬天，你偷了這些糧食，就是絕人之路，與殺人劫財的強盜有何不同？”
我一臉怔然的望著他，腦子還沒反應過來他說了些什麼，眼中卻不知何時蓄滿了淚。
原來我在小和尚心裏，就是這樣的一隻狐狸呀。
貪生怕死，狡猾多變，全然沒有任何道義可言。
可是在遇到他之前，我也是一隻一心修道的狐狸呢！我自私狡黠、貪生怕死不錯，可我寥寥狐生，唯一對不住的人，卻隻有他一個。
百年前破廟藏身，奄奄一息，那是我唯一一次傷人。
我是不曾心係蒼生，我隻心係一人。
也罷，我隻想著自己要報恩，卻從來沒有想過，人家會不會覺得為難。
我的眼神漸漸暗淡下去，神情落寞，低下頭就要轉身離去。
他又呼出一口長氣，一副怒其不爭的模樣，“罷了，看你這樣是知道自己錯了，人尚且會犯錯，更何況你還隻是一隻狐狸，待等到雨雪消融的時候，你再帶著我，去把這糧食還了。”
說完，他一臉心疼地伸手就要來抱我。
我又偏著頭躲開了，奪門而去。
我聽見小和尚在身後叫我，“回來，般若——，回來！”
……
我在一個山坡底下睡了一夜，腦袋耷垂在雪裏，與雪色融為一體。
此刻，我不想報恩，也不想修仙，我想回家了……
我想回到清狸穀，躺在扶桑的枝葉下，聽她同我講三界四道；我開始懷念清狸穀的一花一樹，一草一木，聽穀中的狐孫們，高興地叫我清水姥姥。
我陷入了一個美麗的夢，夢裏全是好吃的香梨，天氣也很溫暖舒適，身遭，是一陣安寧的檀香。
等等，檀香……
我睜開了眼，小和尚把我抱進了懷裏，一步一步在深山雪地裏踽踽獨行。
他的眉毛和睫毛上都掛滿了寒霜，唇色被凍得烏青，整個人在顫顫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