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他的身上跳了下來，八個月以來，第一次化身成人。
小和尚神情恍惚，看著我一臉虛弱：“……你是，小狐狸？”
說完，他便一頭倒下。
我及時接住了他。
我把他帶回村落，在房間裏為他運功療傷，直至小和尚身上的寒氣慢慢褪去。
他睜開眼時，我已經恢複了狐狸身。
他看著我半天不敢確認，最後驚喜道：“小狐狸，真的是你！”
他伸手將我抱進懷裏，聲調有些可憐，“小狐狸，對不起，你別再走了好不好？”
“是我不好，我不該沒教好你，還隻知道責怪你。”
“以後不管你做什麼事，我們都一起麵對！”
我說，“好！”
他再抬眼時，抱著的是化身成為人形的我。
他明顯耳目一怔，又悄然間紅了耳尖。
最後尷尬地鬆開了手，別開眼去。
“那個……”他指著地上的那一袋糧食，“我們去還了它罷……”
我坐在他身邊，一臉憤然地說：“那是我拿脖子上的銀圈換的，你傻不傻！”
他沒有回話，我猜他此刻定然愧疚難當，知道冤枉了我，肯定心疼得止不住後悔。
我轉頭看他，卻發現他低著腦袋，耳尖紅得滴血！
小和尚變得很奇怪。
他不像以前那般有事沒事摸我的腦袋，也不再抱著我入眠，甚至還時不時的躲著我！
狗男人，臭和尚！我生氣地撒著腳丫。
前一天還抱著我說要我別離開他，現在又處處與我疏離。
虧我那天還看他凍成那樣，心疼得難受極了，一時間氣都不知道生了。
又是一個晚上，我和小和尚素常躺在一個被窩裏睡覺，他抱著我。
此刻他卻寧願一個人縮在角落裏受凍，把被子全推給了我，也不肯再跟我睡到一起。
我紅了眼眶，覺得他還在生我的氣，不想要我了。
小和尚卻霎時間一陣慌亂，他輕輕攏著我，安慰道：“我怎麼會不要你，我隻是，隻是……”
我淚眼朦朧，不解地看著他，“隻是什麼？”
“......隻是你現在是一個姑娘身，我又是和尚，別人看到了，該如何想？”
我看了看自己的人身，肢體修長，膚白勝雪，身姿細挑......
他一臉糾結神色，欲言又止道：“世人皆會以為我是個假和尚、不正經，和尚不能近色，而你又……”
我懂了。
我撲進他的懷裏，化成狐狸原身，我聽見自己說：“隻要能陪在你身邊，我寧願一輩子，都當你的小狐狸。”
07
這年冬天很快就過去了。
周圍幾座村落的癆症都已然平息得差不多。
我和小和尚收拾包袱，準備啟程下一站。
就在啟程的前一天，我在村子裏四處遊蕩，打算最後再看一眼我住了大半年的地方。
村裏的老人說：“離域城內也爆發了癆症，死傷無數，現在離域城督主到處在抓大夫去治病呢！”
“那木先法師不會被……”
我心下一沉，連忙往屋裏趕。
可是屋裏此時，哪還有小和尚的身影！
我曾經為了穩固百年前那場雷劫破損的元神，跑去離域城紫荊督盜取天山雪蓮。
離域城的百姓不知道的是，他們的老督主，其實是一條蛟蛇。
我在紫荊督的密林幻境裏，看見過一條孱弱的母蛟蛇，它全身都是紫黑色的鱗片，躺在一片滿是洛神果的池子裏，身材消瘦。
天山雪蓮泛著神光懸在她的頭頂，底下又是一片紅海，顯然是有人精心，為她吊著命。
我當時站在池子旁，飛升去取天山雪蓮，被老蛟蛇發現，一掌差點將我打的半身不遂。
當時他就要殺我，躺在池子裏孱弱的母蛟蛇卻突然支起了身，擋在了他麵前。
我得此契機，才僥幸逃出生天。
時過一年，我又循著記憶，來到了督城裏。
我運著靈力，尋著小和尚的氣息，來到督城地府底下的一處石洞。
我躲在堆石的後麵，看見老蛟蛇將他綁在一張石床上。小和尚閉著雙眼，不做任何反應。
我看見老蛟蛇吐出蛇信，將他從頭到尾的探了一番，他聲音低啞深沉，笑得鬼魅，他說：“至純至陽的聖佛身，可活死人藥白骨，更能讓修道之人修為大增，今兒個，可算讓我遇到了哈哈哈~”
說完，他就要在小和尚身上施法。
我一手運著靈力，朝他打去——
老蛟蛇反應靈敏，瞬間躲在一旁，他看著我，笑容病態誇張，他說：“又是你，小狐狸？”
我怒瞪著他，朝他喊道：“老蛟蛇，你把小和尚還給我！”
“就憑你？休想！”說著，他便運法向我打來。
我雙手交合，運出靈力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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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我吐著血被他擊倒在地，他一步步朝我走來，露出森森白牙:“一年前饒過你一命，誰料你竟如此自不量力，還敢向我來討聖佛之身！”
我以為此刻就要一擊斃命，用手去擋，他卻隻抬起手來:“來人，將她拖去天牢——”
我被兩個侍從拖了出去，我聽見老蛟蛇笑容鬼魅：“敢數次與我作對的人，我老蛟蛇還沒遇到過幾個，怎麼舍得輕易讓你死呢哈哈哈”
真是有病！
我被鎖在了靈台神木製的牢房裏，身體被綁在鐵鏈做的刑架上，足足昏睡了一夜。
待我清醒片刻，試圖用綁著的兩隻手運法，卻瞬間吐出了一口心頭血。
我抬頭看向牢房天窗上透出的清明天光，陷入了深深的絕望。
小和尚，我真沒用，我救不了你。
.......
忽然，沾著血的玉墜散發出層層真氣，聚成一團金光，是小和尚送給我的那條萬年舍利製成的玉墜！
層層真氣將我包圍，沒過多久，我便覺得渾身爽利，身子裏似有一股浩然之氣，想往外衝出去。
我輕輕運法，綁著我的牢籠瞬間應聲倒地。
我一臉殺意地朝老蛟蛇尋去，來到了密林幻境。
在密林幻境裏，老蛟蛇站在花池旁，一邊運著法，將小和尚懸在池子中央，他身上的魂魄正化為一絲絲神跡，連到紫鱗蛟龍的身體裏。
我瞬間運法，一掌朝老蛟蛇劈過去。
他的運法打斷，吐出一口老血，我飛升過去接住正在往下墜的小和尚的身體。
他此刻臉上全無血色，身上皮肉蒼白的可怕。
老蛟蛇抹了抹嘴角的血跡，撐著身子站起，笑容森然，他說：“看來，是我小瞧你了。”
我將小和尚安置在一旁，劃破手掌，將一滴滴鮮血滴在玉墜上，玉墜瞬間靈氣大漲，我又重新運法，一陣陣金光朝老蛟蛇擊去，他終於被我打的直不起身來。
我一步步朝他走去，臉色陰沉，像地府索命的無常。
可忽然，紫色蛟蛇化身成一個消瘦的美人，張著手擋在了他麵前，她氣息微弱：“小狐狸，看在以前他放過你一馬的份上，饒他一命吧。我把天山雪蓮給你，你拿去救那和尚！”
我腳步微頓，看著一臉病容的蛟蛇，她神情懇求，我見猶憐。
片刻的思索，手中靈火熄滅。
我轉身抱起小和尚，取下天山雪蓮，就要離開幻境。
站在空幽的空間隧道裏，小和尚虛弱的睜開了雙眼。
吐血躺在地上的老蛟蛇騰起一片黑霧，洛神果的池子裏瞬間出現一個個綁著的村民，那是小和尚曾經救治過的村民！
他們一個個濕著眼，滿目虔誠，求我的神明垂憐......
老蛟龍站在池子旁，運法抓住之前得了癆症的小男孩的脖子，像一個笑麵夜叉，他對小和尚說：“和尚，倘若你今天要走，我便殺了這一群村民。人人稱讚的在世神佛，我看你是要救蒼生，還是求自保。哈哈哈......”
老蛟蛇笑的瘋魔，此刻小和尚卻看著我，笑意溫和。
我搖了搖頭，拽緊了他的手。
他將我的手指一個個掰離，一臉平靜肅穆，他說：“小狐狸，你來世再來尋我吧~”
說完，他便一手將我推出了幻境隧道。
我看著空落落的手，頓時崩潰！
幻境被裏麵的人強行封閉，我在手臂上劃出一道道血痕，將鮮血滴在胸前的玉墜上，然後再運法攻擊。
一遍又一遍，直到一道道金光將我吞噬，我吐了一牆的血，昏死在地。
等到我再次醒來，密林幻境已經被人毀壞，我看著滿地蒼夷，像一條喪家之犬一般，趴在地上尋著小和尚的身影。
“小和尚，小和尚......”
“木先，法師，木先法師，你在哪兒......”
“我是小狐狸啊，你不要你的小狐狸了嗎？”
“我是般若，是你的小狐狸呀....小和尚！”
我聲音淒厲，回蕩在這一處荒墟裏——
最終，我在大片的洛神花池中，找到了小和尚的肉身。
他的身體冰涼刺骨，麵容安詳地躺在大片火紅的花海中間，了無生息。
我抱起他森白的頭骨，泣不成聲。
08
我將小和尚的肉身帶回了清狸穀。
在扶桑樹下，我運著招魂鈴去尋他的魂魄。
扶桑的精魄走出樹身，她對我說：“沒用的清水，這和尚魂魄俱散，融進了那紫藤蛇的精元裏。”
我滿臉是淚，顫著聲線問：“那我要如何去尋他？”
“靈魂盡散，不入輪回。你尋不到他了......”
我尋不到他了？
不，我怎能尋不到呢，小和尚還等著下一世，我去尋他呢！
“扶桑，你見識廣闊，博通天道，你告訴我，一定還有辦法的對不對，一定還有辦法！”
“隻要能救他，我願意付出一切！”
“扶桑，我求你，求你幫幫我好不好......”
扶桑抱住我微顫的身體，她皺了皺眉，終是不忍道：“確實還有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我連忙抬頭問道，臉上全是淚痕。
她替我擦掉臉上的淚，一臉心疼道：“小狐狸，百年前，你吸他陽元，他的一縷魂魄，早就藏在了你的妖丹裏。”
“如果你願意化練妖丹，再加上招魂鈴，便能重聚他的精魂。”
“但是一旦煉化妖丹，你這半生修為便會所剩無幾，從此妄想再升仙道！”
仙道？！
如果沒有小和尚，我要這仙道又有何用。
我看著扶桑，笑容蒼白虛弱，瞬時跪在她麵前：“扶桑，求你，幫我煉化妖丹！”
扶桑問我，“你曾為了急於升仙，強問天道，如今卻為了救他，自剖妖丹，從此不能再得道成仙，這可值得？”
我回她，“這有什麼值與不值，小和尚曾經說，萬般皆是緣法，我當年為了自保，取過他一條性命，如今過了百年，我不過，就是還他一世罷了。”
......
09
時光回溯，唯一不變的，隻有懸在空中的那抹月光。
寮房被人從外推開，我攏起衣袖，看見老和尚耳目一怔。
然後，他又迅速提上了門。
半晌，刻意壓低了的怒火從房門外傳來，“狐精，你且隨我去祠堂！”
我看著睡得安詳的小和尚，輕輕撫上他的俊容。
我還是褻瀆了，我的神明。
隨後，我扯下脖間的玉墜，將它握在了他的手中。
我來到祠堂，老和尚端坐在佛像前，雙手合十，一臉虔誠。
我問他，“老和尚，你找我來何事？”
老和尚聲音壓抑，他說：“你不該來招惹他。”
我付之一笑，輕慢道：“若是我偏要招惹呢？”
老和尚黑沉著臉，他站起身來，看著我疾首蹙額：“你可知，木先是何人？”
“？”
“他原本就是聖佛之身，十世參禪十世修道，這一世，是他曆劫成佛的最後一世！”
“我知你們前世有因緣，但這因緣，偏偏就是他曆劫的最後一環。”
“他注定成佛，你若是對他情真，就放過他這一劫吧！”
十世參禪十世修道，我成不了仙，他卻要成佛。
我盯著老和尚看，一時笑得蒼涼。
老和尚說，“我會用靈力，抹去他這一世遇你的記憶，從此山高水長，你們永不複見！”
“老衲在此，跪謝姑娘了！”
我失魂落魄，走出了金光寺。
我放過了他，誰又來放過我呢。
......
10
須臾百年，金光寺上新拜了一座佛像。
我聽山腳上的行人說，那是般若神佛，他救苦救難，普渡眾生！
我拿著香，跟在人流後麵。
般若神佛的佛像，隻刻畫出了他的三分形貌，卻也讓人目之一驚。
世人拜佛，無不是求財求子、求姻緣求康健，而我隻為，窺視神佛一麵。
佛渡眾生，唯不渡我。
我走出祠堂，不辭山上下起了大雪，滿地飄霜。
我站在簷角，想要伸手去接，意外扯掉了頭上的帷帽，露出裏麵蒼蒼白發。
我眼前氤氳一片，喉嚨裏的聲音在空氣中飄散.
我聽見自己說“小和尚，下雪了。”
《乙亥雜詩》
我點高香敬神明，抵我心中意難平。
神前不缺三柱香，人生何止萬種愁。
願許秋風離別意，散我心中意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