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大記得小時候的事。”她說:“十年前你大概也不是現在這樣子。”
“如今多了滄桑。”
“滄桑—你離婚的事?”她簡直是衝口而出。
怎麼回事呢?這種話平日她死也不會講出來的;麵對雨濃,她變了個人似的。
“是時間、歲月和曆練。”他隻這麼說。
“哥哥說你有個故事。”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那是再平凡也沒有的了。”他淡淡地笑。
她覺得沒有話再說,正不知如何,若風過來了。
“你那套音響組合好勁。”若風說。
“興趣而已。”
“你的錄音機、收音機、唱盤等等全是不知名的不同牌子,你怎麼收集來的?”若風又問。
“我看很多音響組合的書,比較各種牌子,也試聽過,然後再從不同的國家訂購。”
“這種連名字都沒聽過的牌子,在這兒有試聽的嗎?”
“沒有。我會飛到那國家去試聽,”雨濃還是淡淡地:“不知名隻因為它們不做宣傳,全是專業水準以上的。”
“效果真的好?”
“我覺得是。”雨濃微笑:“這是我惟一的嗜好,也是惟一的奢侈。”
“超級發燒友。”若風搖頭笑。
“每個人都該有個精神寄托。”雨濃像是自語。
“否則會寂寞。”雪凝接下去講,極自然的。
若風和雨濃都望著她,雨濃眼中更有一種奇特難懂之色。
“所以你一個人躲起來彈鋼琴。”若風似乎了解。
雪凝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你——那個好朋友怎麼不隨你一起來?”雨濃怕若風窘迫,在解圍。
“在有所選擇下,她不來。”她答。
“方曉晴接受了陳蔭?”若風又問。
今夜他似乎特別沉不住氣。
“我沒有這麼說。”雪凝搖頭。
“跟一個異性約會,並不表示接受?”若風不以為然。
“我不知道,我從無經驗。”雪凝坦然而冷淡。
若風過來之後,她真的冷淡了好多,雨濃看得出來。
“香港的年輕人愈來愈新潮了。”若風歎一口氣。
“我們還不算老人家吧?”雨濃笑。
“學生告訴我,現在的算法是三年一代溝。想想看,我們和雪凝間至少有三四個代溝,多麼可怕。”若風說。
“這是誇張的說法。”雨濃不同意:“我和兒子之間從不感覺代溝存在。”
“那是你兒子特別——”講出來又覺不妥,若風想收口已來不及。
“堅誌是個特別的孩子,”雨濃輕歎一聲:“教養他的確困難,要多花一倍心思精神。”
“你自己教他?”雪凝意外:“你工作不忙?”
雨濃皺皺眉,欲語還休,終是沉默。
他為什麼總是一副欲語還休神情?是否心中有許多話要講而講不出,是對象難覓?
三個人一下子就沉默下來,仿佛誰都沒有話再說似的。
“你是——哎,今年才回來的?”若風好困難地找出話題問雨濃。
“去年年底。”雨濃說。
“你為什麼不找我們?”若風問。
雪凝也望著他,他是最近才在她家出現的。
“一切——都待安頓,”他考慮著措詞:“公司也忙,環境也陌生,我離開十年了。”
“在美國我一直有你的消息,可是——”若風猶豫一下:“你什麼時候結婚的,完全沒聽別人提起過。”
“我沒有鋪張,隻找法官證婚,隻通知了親人,”雨濃望著鞋尖:“結婚是兩個人的事。”
“老同學、老朋友總該知道。”若風堅持:“甚至沒有人見過你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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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濃有點變臉,他似乎在竭力隱瞞一些事情。
雪凝心中更懷疑了。
賓妹來通知,酒店餐廳的人來了,正在廚房開始工作,十五分鍾後可以進食。
“好,你預備好一切。”雨濃點頭。
這正好解了他的圍。
那邊廂若男和冷敖的爭戰已到了難分難解之地,兩人都聚精會神,投入忘我。
“要不要通知他們?”若風問。
“再等一陣,說不定就分勝負。”雨濃搖搖頭。
“圍棋不是你的精神寄托?”雪凝輕聲問。
“下圍棋要有好對手,我不喜歡獨自擺棋譜,”雨濃答:“本質上,我是個怕寂寞的人。”
“寂寞無敵。”雪凝笑起來,仿似陽光初現。
他們的對話很融洽,加入若風就很不對勁,格格不入似的。
下圍棋的兩人忽然都“動”起來。若男很誠懇地說:“我認輸,輸得口服心服。”
“姐姐很難認輸的。”若風走過去:“要她認輸不如殺了她好過。”
“我是棋藝不夠冷敖,為什麼不認?”若男雙頰發紅,輸也興奮:“我不是死撐的人。”
“你向雨濃認過輸嗎?”若風笑。
“我倆棋藝相仿,怎能認輸,”若男朗爽地說:“冷敖實在高我不止兩籌。”
“我也隻是運氣。”冷敖微笑,他的微笑也令人驚歎,像陽光破雲而出。
冷家兄妹或者都不愛笑,所以偶爾一笑,的確有點——哎!說驚心動魄吧!
曉晴來到雪凝麵前訴苦。
“這幾星期我悶壞了,陳蔭跟我完全合不來。”
“當然。你們一個是陰,一個是晴。”
“不是開玩笑。”曉晴絕對認真地:“我知道陳蔭是好人,好人又如何?我一點感覺都沒有。”
雪凝隻是微笑。
“現在我要跟定你了,再當冷家常客。”曉晴又說。
“我沒有問題。”雪凝說得曖昧。
“話中之話是什麼?”
“我們家變得冷清,他們轉移聚合地點。”
“什麼意思?”
“不知道。或者鄒雨濃家比較好些,無拘束。”
“鄒雨濃?”曉晴大叫:“才幾星期,發生了什麼大事?”
“什麼也沒發生。”
“不信。你分明想暗示什麼。”
“你太敏感。”雪凝說:“今天你就可以跟我回家。”
“喂!溫若風是怎麼回事?”
“我怎麼知道?我跟他之間連話都不說。”
“怎麼可能?我知道他常參加冷敖他們的聚會。”
“冷敖並不代表我。”雪凝說。
“別告訴我你也不參加他們的聚會。”
“我不參加他們的聚會。”雪凝肯定地:“我不習慣串門子,和他們在一起也沒話說。”
“啊——”曉晴意外:“事情發展出乎我意料。”
“剛才為什麼提溫若風?”
“他看來不再溫暖如風,倒是十分沉默。”
“你就是喜歡多事。”雪凝不以為然。
“你拒絕他?”
“看你說了什麼?”雪凝臉色一沉:“我和他有什麼關係?我討厭你把我們扯在一起。”
“從來沒見過你這麼認真過。”
“講得多,對我有傷害。”
“真的一點也不喜歡他?”
“簡直——討厭。”雪凝皺眉。
“我發誓以後不說。”曉晴知道不能過分:“你別生我的氣,好不好?”
“曉晴,人除了愛情以外還有好多其他東西。”
“我當然明白,我也做得很好。”曉晴立刻說:“我努力地讀書,求學問,孝順父母,努力做個好人。啁!對了,陳蔭帶我去社區中心做義工,很有意義。”
“對一個完全沒感覺的人,你肯跟他到處跑?”
“我——寂寞。”曉晴這麼樂天的人也歎息:“我隻有你一個好朋友,家中是獨女,父母上班,你不能整天陪我,我——總要找一個人講話。”
說得很悲哀似的。
“不喜歡你唱低調。”雪凝說。
“我講真話。陳蔭至少解我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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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替他想過嗎?他是喜歡你的。”
曉晴很吃驚兼意外。
“我錯了,是我自私。”
“還不嚴重,可以及早抽身。”
“下課後我立刻到你家。”
“我家並非你的避難所。”
“你家有我的希望。”曉晴笑。
雪凝不語。她怎能告訴曉晴如今冷敖和若男正如魚得水呢?
“你繼續發夢吧!”過了一陣她說。
“有夢可發也是好事。”
陳蔭走近教室,曉晴笑容一下子消失。
“還有一節課,是不是?我等你。”他說。
“我要去雪凝家。”曉睛說。
“哦——我能去嗎?”他問。
雪凝還沒出聲,她已搶著說:“不能。雪凝家請客。”
雪凝不能再表示什麼,隻好沉默。
“那我——先回去了。”陳蔭的失望寫在臉上。他是老實人,心裏藏不住東西。
雪凝有點不忍,她輕推曉晴。
“或者——”
“你回去吧!”曉晴搶著說。
“明天見。”陳蔭垂著頭走開。
直到他走遠了,曉晴才透口氣。
“真煩。”
“你對他太殘忍。”雪凝說。
“若不對他殘忍,就是對自己殘忍。”
說得也是。這原是道理。
“你對溫若風更殘忍。”曉晴又說。
“錯了。我從未接受過他,他始終是講師,我尊重他的身份地位。”
“那有什麼用?你明知他喜歡你。”
“心靈上、精神上的事不能用普通的一句話來解釋,”雪凝認真地:“除非真令我心動的人,否則我決不理會,不要害己害人。”
“有多少人能做到你這樣?”曉晴問:“誰不試完一個又一個?”
“我不試。我知道我要的是什麼,如果遇到這麼一個人,我肯定我能一眼就認出來。”
“說得如此神秘。”
“真的。是心靈感應,不是神秘。”
“你是怪人,我無法學你。”曉晴大搖其頭:“我喜歡冷敖,可惜他眼睛不看我,隻好自己再去找,再去碰。其實誰不喜歡碰到一見鍾情的人呢?”
“這是造化。”雪凝笑起來。
“你已遇到了?”
“當然沒有。我寧缺毋濫。”
“你能把精神寄托在鋼琴上,我現在隻怪小時候沒好好學。”
“你在怨?”
“怨什麼?各人的命,你說的造化。”
再上一節課,她們倆步出校園。
“真去我家?”雪凝問。
“難道去我家?冷清清的連茶水都沒有招待。”
“小姐,你自己可以做啊!”
“我懶。麵對著四堵牆壁什麼興致都沒有。”
“曉晴。我覺得你愈來愈怪,以前你最開朗活潑。”
“開朗活潑有什麼用?人長大了不順心的事就愈來愈多。”
“是不是你要求太多?”雪疑問。
“長大了碰到的人和事都多了,又開始交男朋友,這都是煩惱。不能每個人都像你無欲無求。”
“我並非無欲無求,隻是盡量降低。”雪凝說:“我告訴你,我出生的時候,上帝就為我預備了另一個,他總會出現,急什麼呢?”
“我不相信這理論,我要自己去碰、去找。”
“你不怕頭破血流?”雪凝又笑起來。
“你沒聽過戀愛原是戰場?”
“真要命,我們盡講這些做什麼?”雪凝說:“不如去看場電影吧!”
“好。好久沒看電影,找一部笑片,猛笑一場,然後什麼煩惱都忘記。”
“怎麼說得自己好像怨婦?”
“怨婦?我才二十歲。”曉晴不滿。
她們真的去看場電影,然後各自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