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常觸怒李世民,我一個馬上天子,被你這麼罵,反了天了。於是好幾次都欲要免官殺之,幸運的是,這個時候,皇後尚在,魏征屢屢得到保全。這也更加讓魏征如履平地,每每諫言,都必有成效。
李世民有時候會開玩笑的跟長孫無忌說:“王珪、魏征,昔在東宮,盡心所事,誠為可惡,我能拔擢用之,無愧於古人也,但每次魏征諫言我要是不從,他就不肯答應我的命令,即使當麵跟他說,他也不同意,你說,為什麼?”
從這話可以看出,魏征還不隻是勸諫李世民,更是在門下省扣下了李世民的文書,紅頭文件根本下不到尚書省,李世民親自叫他下發,他也不同意,並且當眾衝撞李世民,讓李世民下不來台。
你不聽我的,那就都別幹了。李世民不殺他,天理難容。老板當著全公司的人叫我辦事兒,我吊都不吊他,厲不厲害,誒,厲害,真厲害,到這個份上的人,命也不長了。會須殺此田舍翁!
魏征說道:“臣以事有不可,所以陳論,若不從輒應,便恐此事即行。”
意思是,認為不可以的事情,就不要先答應,免得開始之後,又停不下來。
李世民不解的問道:“你就不能當時先從了,等到散會之後,再跟我私下陳論麼?”
魏征卻說道:“昔舜誡群臣:‘爾無麵從,退有後言’,若臣麵從陛下方始諫,此即是‘退有後言’,豈是稷、契事堯、舜之意邪?”
直接翻譯就是:如果我的命令,你不當麵擁護,而是模棱兩可的回答,那麼必然是要背後議論。如果臣當麵同意,又背後諫言。這就是“退有後言”,不是賢臣侍奉明君之道。
通俗一點就是:公司老板做了個決定,我當麵:啊對對對,歪瑞古德。背後在群裏跟同事說:“這什麼波一萬一,真惡心。”
同事肯定會附和我:‘就是就是,真惡心,我聽說隔壁公司......’
所以,你當麵提出來,隻要你帶頭,你同事不說支持你,大概率不會跟你唱反調,這個世界不是黑就是白,什麼模棱兩可的灰,不存在的,他不反對你,那就是支持你。你不能老逼著別人明麵上站隊你,人家還要活著呢,你得罪人幹嘛逼著別人一起得罪人。你做你的魏征,幹嘛拉著別人一起當陪襯呢?拉著別人當陪襯的也肯定不是魏征。
你要說封倫那樣的奸臣,非得站在老板那邊,惡心你,那也畢竟是少數,如果很多,那也不是你的問題,你也該跳槽了。這就是魏征的為臣之道。
但這句話裏,還有個前台詞:“哎呀老板,您簡直就是世界前三的潛力股啊,咱們公司以後指定能進世界前三!”
這把李世民逗得大笑,對著群臣說道:“人言魏征舉動疏慢,我但覺嫵媚,適為此耳。”
除了在規勸帝王方麵,魏征還要兼修國史。
岑文本、令狐德棻撰寫《周史》。
孔穎達、許敬宗撰寫《隋史》。
姚思廉撰寫《梁》、《陳史》。
李百藥撰寫《齊史》。
除了房玄齡的《晉史》。皆由魏征主撰主編,多所損益、薦在簡正。時稱:良史。
史成,加左光祿大夫,進封鄭國公,賜物二千段。
這一年,魏征魏征五十七歲。他完成了他十五歲的理想,繼承了他父親的遺誌,這一路來的漂泊,似乎成了一道過眼雲煙,這一刻,輕舟已過萬重山。
而這一年,魏征的保護傘,撒手人寰。長孫皇後的病逝,對於貞觀一朝的影響深遠。
在他最為敬重的皇後故去之後,魏征請辭官歸家。李世民卻不忍心將他放還,自比金銀,深埋於礦穴,而魏征則是開鑿之工匠,玉不琢不成器,而魏征,便是琢玉之人。
但魏征知道,他之所以能琢玉,是因為帝王願意讓他雕琢,如今,帝王是否還願意呢?他不知道,他不願意麵對這樣的無奈,於是他固然請辭。
李世民無奈,加封他為特進,仍知門下省事。魏征至此退出了貞觀一朝的朝堂,僅僅一以為諫臣的身份,活躍於史書,但諫言的前提,是有足夠的權力去幹涉帝王的過錯,一個沒有權力的人,即使他再怎樣字字泣血,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皇後的病故,魏征的致仕,讓李世民開始變得放肆,而功成身退的魏征,又怎麼忍心看著這一位曾經於自己攜手共進的君王,沉淪如此呢?
於是乎,魏征名垂千古的四疏問世——《十漸不克終疏》、《諫太宗十思疏》。
魏征生平上書近二百餘次,唯有此四次,字字泣血,句句誅心,他不願意看到曾經直追堯舜的帝王,善始不善終,他不願意曾經將他從泥土裏拉上雲霄的知己,沉淪放縱。
但收效甚微。李世民依舊沉醉在大修宮殿、南征北戰,寵幸後宮之中,這一年的李世民似乎不複當年榮光,似乎,在妻子走後,他開始沒了約束。
大明宮、翠微宮、紫微宮,九成宮、昭陵至今仍然屹立不倒,可對於當時的人們來說,是一擔土,一擔土挑起來的。大明宮始建於貞觀八年,本意為太上皇避暑,這是孝治天下的典範,可到了貞觀十年之後,卻變了性質。
皇後本有遺命,不許厚葬,可昭陵卻還是大修特修。
高句麗、薛延陀、高昌、嶺南、西突厥,征伐不止,我這一段話隻用了數十個字,可當時的百姓,卻要用數十萬的生命去譜寫這數十個字。
而縱情深色,後宮急劇擴張,宮女得寵,大肆選秀,甚至連前朝亡故老臣的女兒,都被拉進了後宮充當才人。這是有道之君能做出的事情麼?
而朝廷內部,兩府爭鬥愈發嚴重,以至於似乎要再現玄武門之事,齊王李佑、魏王李泰、太子李承乾,漢王李元昌接連心懷叵測。魏征成了棋子,為了不讓群臣搖擺不定,魏征拜太子太師,負責教導太子。時年魏征已病重不能下榻。
這真的還是當年的貞觀之治麼?這真的還是那個秦王府少年,登基之時的願望麼?
貞觀十年之後,魏征依舊屢次諫言,可李世民早已學會了當麵一套,背後一套,對魏征大加誇讚,卻在背後繼續做著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對此,魏征已然無力回天。我說過,諫言的前提是有能力幹涉君王的過錯。
他或許會想念當時共輔帝王的皇後,又或許埋怨自己不該為求自保,辭官致仕。但,為時已晚。玉門遲有意,春風早無形。
魏征開始投身於文學,修改戴聖《禮記》,撰為《類禮》二十卷,分類收錄,削其重複,擇善從之。
魏征自幼家貧,家貧這個詞,貫穿了魏征的一生,時魏征重病,在李世民去魏征家中探望之時,作為當朝宰相,帝王最為盛寵的官員之一,他的家裏居然沒有主臥,幾塊木板一拚,就是一個家了。
李世民感慨萬分,下令調撥自己打算用來修築小殿的材料,為魏征重修了府邸。
一個小殿的材料,就足夠讓這位盛寵貞觀十六年的臣子榮華富貴,可見其清名,也可見李世民自貞觀十年之後的奢侈。
魏征病重之時,李世民時常去魏征家中探望,他自知自己縱情深色,已無當年雄風,他想要改變,可人老性易縱,他同樣無力改變自己了,於是對於這位當年匡正自己得失的臣子,愈發想念。
而魏征拖著病體,與李世民促膝長談。直到他再也無法下榻。李世民曾帶著衡山公主、台子李承乾前往探望。魏征著朝服,攜子以迎,李世民不經悲從中來,不能自已,問其有什麼遺願,魏征引《左傳》道:“嫠不恤緯,而憂宗周之亡。”
李世民頓時淚如雨下,當即指著衡山公主說道:“魏公,睜開眼,看看你的兒媳吧。”
可魏征已經無法起身謝恩了。
貞觀十六年,當夜,李世民夢見魏征恢複如初,第二日晨,使者來報,魏征與世長辭。時年六十四歲。
魏征來跟他告別了,我要走了陛下,再讓臣看看你吧,看看當年的天策上將,看看當年的天可汗,看看撥亂反正,海晏河清的盛世明君。
李世民聞之慟哭,廢朝五日,贈司空、相州都督,諡曰:文貞。
賜羽葆鼓吹,班劍四十人,贈絹布千段、米粟千石,陪葬昭陵。其妻曰:“征平生節儉,今以一品下葬,羽儀甚盛,非亡者之誌。”
悉辭不受,身著布衣,以木車載靈柩,親力推車而出,無文彩之飾。李世民登樓送別,見之淚灑當場,詔百官送葬至郊外。親製碑文,以書功德。
後謂之群臣曰:“夫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朕常保此三鏡,以防己過,今魏征逝世,朕亡一鏡矣。徵亡後,朕遣人至宅,就其書函得表一紙,始立表草,字皆難識,唯前有數行,稍可分辯,雲:‘天下之事,有善有惡,任善人則國安,用惡人則國亂。公卿之內,情有愛憎,憎者唯見其惡,愛者唯見其善。愛憎之間,所宜詳慎,若愛而知其惡,憎而知其善,去邪勿疑,任賢勿貳,可以興矣。’其遺表如此,然在朕思之,恐不免斯事。公卿侍臣,可書之於笏,知而必諫也。”
但,還是那句話,生前難管身後事,魏征死後,太子李承乾謀反,侯君集、杜正倫皆受魏征舉薦,又因魏征本為史官,以諫疏入史以記,或許其本意,是為了勸誡後代帝王,學習李世民。但這卻觸怒李世民,認為魏征是要個人清名,而毀壞自己的名聲,於是推倒其功德碑,停止了衡山公主的聯姻。
如果,貞觀十年的魏征沒有選擇致仕辭官,這件事情會不會提早到來呢?誰也不知道。
魏征的故事到此結束了,可我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魏征作為當年寒門貴子的典型代表,他仕途走的相當孤單,他沒有如同房玄齡杜如晦那樣遇到自己的互補之人,也沒有遇到高孝基那樣的有識之士,年少不得重用,他的一腔熱血,迎來的是冷眼,譏諷。沉淪亂世五十載。有多少人能如同他一般,五十年的蹉跎,仍然不改其心。
他僅僅用了十四年,便在史書上書寫了一筆濃墨重彩。可誰會記得前五十年的宦海浮沉呢?十四年的宰相,可卻隻有前七年,是最為春風得意,後七年,他依舊盛寵於上,但卻無力回天,對於這樣的無奈,魏征或許早就習慣,又或許無可奈何花落去。
他的一生是悲慘的,僅僅七年的榮光,卻又著五十年的浮沉。用一生的蹉跎,來等待一個七年,大多數人,或許認為這是沒有意義的,但魏征等了,所以他超然於眾人,青史留名。
我要說的是,世人嘈雜,他們不會在意你的初心,但你的初心一定不會辜負你的堅持,天命之年,是知道天命,也是天命知道你的為人。魏征遇到了一代賢君,也遇到了一代賢後。而身處於更為嘈雜時代的我們,又有什麼可以急躁的呢?
不妨想一想,你所求的,你所做的是否一致,你所向往的,你所崇尚的,是否還在堅持。
自小刺頭深草裏,而今漸覺出蓬蒿。
時人不識淩雲木,直待淩雲始道高。
謹以此詩,聊以贈之。願諸君達意,各自勉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