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讓你提起隋唐時期寒門貴子的代表人物,最先想到的會是誰呢?我其實很難想到,在那個時代,居然真的會有寒門貴子這樣的人存在於中樞權力,並且深受重用。
寒門貴子的事情,大多要到中唐時期,在一代代的科舉之下,才逐漸與門閥同流。可在隋末唐初的初唐,魏晉南北朝和隋朝累積下來的門閥製度,幾乎斷絕了寒門為官的道路。
但,我們總說千古一帝,千古一帝是什麼?千古一帝就是從來不自詡聖明,總認為自己做得不夠好,於是他總是任人唯賢。
還記得李世民對封倫說的那句麼:“惟患己不能識,怎可誣天下才子?”
再優秀的帝王,在沒有上帝視角時,總會用人失察,但總是會因為自己的德行,讓奸臣們把圓滑的才能,用來報效國家。
而初唐時期,我想,寒門貴子的代表,僅有一人,並且無可爭議——魏征。
和前麵說過的人多人不同,魏征是正兒八經的寒門,我這裏要說的是,寒門的意思不是家裏沒當過官,而是沒有當過大官兒,或者當過但已經衰落的不成樣子了,不再是一地郡望。
其實這個世界嚴格來說沒有庶民這麼一說,誰家以前還沒有個親戚當過官兒呢?我家還有個陸軍總司令呢,還挺近,我爺爺的堂弟,雖然不認識我。
魏征的老爸做過北齊著作郎,著作郎也就是修書的史官,他爺爺也是史官。魏征的父親曾經想要修訂《晉書》,但工程還沒開始,就因為和魏征一樣,喜歡諫言得失,被貶出京城,成了一個七品縣令。
地方官苦,更不要說小地方官了。當時的地方官苦到棄官跑路的大有人在,你要清廉,你家裏人就得餓肚子,你要貪墨,你就得被百姓唾罵。而且,最主要,有時候你想貪都沒得貪。逼著你做一個正人君子。
但魏征的父親不同,他是令,在北齊,一個縣的人口,要達到一萬戶,也就是三四萬人才能稱作令。一個縣三四萬人看起來不多,但在農耕社會,三四萬人已經足夠大了。很多縣隻有千戶有餘,我們常說的百裏小縣,就隻有一百裏。裏在古代是個行政單位,也是個計量單位,十戶為一裏,長官叫裏正。杜甫詩曰:去時裏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
但魏征還是以至於活不下去,很顯然,他的父親是個一心為民的好官。他上能諫言帝王得失,下能安撫黎民百姓。
魏征出生在580年,也就是北周大象二年。這個時候,北齊已經滅亡。魏征與他的父親相處時間並不長,但卻深受父親感染,與大多數人一樣,他也很喜歡讀書。但和很多人不一樣,他沒錢讀書。
比起房玄齡杜如晦,他除了讀書,更重要的是活著。魏征十一歲的時候,他的父親去世了。這對於本就不富裕的家庭,更加是雪上加霜,加上當時天下行情不好,南北戰爭打了二百多年,哪裏是一代帝王就能徹底恢複的。
十一歲的魏征,在這樣的亂世,養活不了自己,於是他就出家當道士去了。當道士有個好處,那就是道士比和尚,除了道經。道士還要飽讀詩書。魏征也來者不拒,道經也讀,史書也讀。這個時候,魏征不用擔心自己餓死,還能讀讀書,對於他來說,十分滿足。
但,好日子並不長久,大業末年,天下再次兵亂。對於這樣的亂世,魏征十分崇尚縱橫之術,他覺得,自己的機會來了。可是,魏征並沒有房玄齡那樣的擇主之能,他沒有選擇投靠李世民,而是跟著武陽郡丞元寶藏投靠了當時的魏公李密。
元寶藏每次上書奏事,皆由魏征代言,李密每次看到元寶藏的奏疏,皆是嘖嘖稱奇,覺得寫的非常好,於是就問元寶藏是誰寫的,元寶藏據實所說,於是李密召見魏征。
李密這個人吧,守成之君,卻不是拓土之君,要是他在一個治世,或許能成為一位頗有賢名的君王,可在亂世,平定天下的人,必定不是他。
魏征得到召見後,傾盡才學,為其上策十條,李密一條都不用。
嘿嘿,你小子,挺能說啊,但我就是不用,怎麼著?
不過,魏征並不灰心,他的誌向遠大,提出的策略不用,那就不說策略,隻說事實。618年,王世充攻李密,卻被李密擊敗。
但這一次擊敗,是李密防守,防守的缺點就是,如果你不能轉守為攻,那麼即便贏了也沒什麼收益,頂多就是你的東西沒有丟失而已。
所以當時李密的軍隊是人困馬乏,又沒有多餘的財寶可以賞賜,加上王世充也不是善茬,殺了李密不少大將和士兵。可以用慘勝來形容這一次勝利。
此時的魏征是見不到李密的,他隻能見到李密的長史鄭頲,於是魏征就對長史鄭頲說道:“魏公雖驟勝,然驍將銳士死傷多矣,又軍無府庫,有功不賞,戰士心惰,此二者難以應敵,未若深溝高壘,曠日持久,不過旬月,可不戰而退,追而擊之,取勝之道。且東都食盡,世充計窮,意欲死戰,可謂窮寇難與爭鋒,請慎無與戰。”
了解軍事史的朋友就知道了,這不是李世民打王世充的戰略思想麼。圍而不攻,打持久戰。
嘿,就是李世民打王世充的戰略思想,可惜,天命之人,不是李密。
他的長史鄭頲出身滎陽鄭氏,為魏晉南北朝時期世家之最,與太原王氏、清河崔氏、範陽盧氏齊名為四姓。
所以鄭頲很是瞧不起魏征這種出生寒門的微末之人,就像我那做了點小生意的親戚,總是認為我的想法是在誇誇其談,沒什麼見解的鄉巴佬之言,想都不想,就是扭過頭去,懶得看我。
於是鄭頲十分不屑的對魏征說道:“此乃老生之常談耳。”
你這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
這把魏征氣的,也不管他是誰了,怒而出言:“此乃奇謀深策,何謂老生常談!”
說罷拂袖離去,這是史書上的記載,過於文雅,要是換成口語,應該要捎帶上幾句國粹。
但魏征從這一刻也算看出來了,李密活不了多少時日了。
果然,沒過多久,李密兵敗,入關降唐,魏征也跟著一塊去了。可惜,在當時的大環境下,寒門是什麼?寒門我不知道是什麼,統治者也不知道是什麼。我這滿堂的前朝高官,各地郡望,就是沒有一個寒門,寒門是什麼?沒聽過。
於是,當時無論在京的李建成,還是李淵、李世民,都沒看出來魏征是個人物,魏征久久不得知己,遂自請外派,於是朝廷給了他一個秘書丞的官職,這個秘書丞不是中央秘書丞,而是地方秘書丞,他就這麼跑到了黎陽郡。
此時的魏征,已經年近三十,依舊在底層浮沉,遇不到明主,也遇不到知己,他沒有什麼至交好友,也沒什麼親戚幫襯,一如現在的我們,一個人從鄉下走到了大城市,懷揣著希望,和遠大的誌向,可卻屢屢碰壁,多數時候,沒有什麼賞識的老板,隻有瞧不起你的上司,他的眼神,讓你覺得,你身上肯定有什麼不幹淨的東西,可你低頭一看,卻發現,明明是一身潔白的襯衫,連油漬都沒有,為什麼會招來這樣的眼神呢?
魏征此時與這樣的情況相差無幾,他的憤怒得不到宣泄,他的才華得不到賞識,他自請外派的無奈,沒人能夠知道,也沒人想要知道,對於天下英雄如大浪淘沙一樣的年代,一個寒門出身的人,就是今天死了,也沒人在意。
但魏征就是魏征,他沒有選擇擺爛,他並不是要逃避,他隻是要證明自己,他要告訴全天下人,我魏征,是個才子!他要告訴如同鄭頲那樣的勢利眼,我魏征,千百年以後,依舊是魏征,依舊年輕於史書,而你,隻不過是一捧黃土,讓世人好好看看,誰才是老生。
當時,徐世績尚為李密擁眾,魏征提筆寫下了《勸徐世績歸唐》。
這一篇文章,在惜字如金的史書裏被收錄。很多人的一生,在史書裏,都沒有超過這一篇文章的字數。
魏征名聲大噪。有才之人,從來不會選擇躺平,他們隻會努力的找機會證明自己。
不過,天降大任於斯人也,對於魏征來說,童年喪父,少年孤苦,中年無主的遭遇,還不足以讓他成為史書為其單獨開傳的男人,於是,在唐朝調令下來之前,他被竇建德給俘虜了。
竇建德這個人,如果不是李世民,我認為他是很有機會統一天下的,河北山東的人民,對於竇建德的愛戴,以至於聽說竇建德被李淵處死,竟然自發揭竿而起,為竇建德複仇,劉黑闥一個如同王君廓一般,毫無底線的土匪,也能為竇建德效死忠,可見竇建德之民心。
對於魏征這樣的才子,竇建德怎麼可能放過呢?於是魏征官拜起居舍人,這個官兒就等於進入中樞了,這是魏征三十年以來,第一次進入權力中樞,既不是來自李世民,也不是來自李密。而是來自於一代雄主竇建德。
但魏征還沒來得及反應,竇建德就被李世民給滅了。所以很多人認為,隋唐的紛亂,是最沒有含金量的,其實真不是隋末暴亂沒有含金量,隻是有個人含金量太高了。竇建德放三國,我不說曹操,劉備總能算上吧,我還沒聽過荊州丟失後,荊州有百姓自發反叛歸蜀的,倒是有詩雲:荊州萬民心,從此俱安寧。
隋唐演義之所以神話色彩嚴重,是因為你要是跟三國一樣寫,你就會看到有個人大殺四方,殺完這個打那個。勢均力敵才有的看,哪有主角出來就給所有反派滅了的。
魏征再次和裴炬一起,被李世民帶進了關中,但這一次,李世民並沒有在意到這位一文降餘勇的才子,反倒是李建成率先發覺,引為太子洗馬,禮之甚厚。
太子洗馬這個官兒不高,但卻是親信。魏征第一次得到了李唐王朝的重用,這讓魏征覺得,李建成就是他的知己了,肝腦塗地不足報。
時秦王府功勞大盛,一戰擒雙王,又平定薛仁杲,李密等。魏征深為太子憂慮,在李世民出征劉黑闥之際,將這位大敗李績的反王打的半死不活,魏征立即上言李建成:“秦王功高而覬位,太子名不揚而德未廣,當請命平定河北之地,以造作打算。”
李建成從之,李淵對李建成也是恩寵,臨陣換將,但李建成也不是蓋的,雖然劉黑闥半死不活,但虎威猶存,最後李建成平定劉黑闥,名聲開始顯露出來。
這個時候兩府之爭,已成定局,在李世民還沒有下定心思要奪位的時候,魏征就已經開始勸諫李建成,早點把李世民除掉,這樣才能確保大位。
不過,魏征畢竟不是李元吉那樣的小人,他畢竟是儒家君子,他所謀劃的不隻是李建成的大位,更是他升任皇帝之後的名聲,李建成畢竟是太子,不是秦王,李世民不造反就登不上皇帝,但李建成隻要不失位就行,所以魏征對於李世民的策略是放到當地當藩王,但李元吉卻認為,放李世民去地方就是放虎歸山,隻能將他殺死才能以絕後患。
可以粗略看做,魏征是溫水煮青蛙,認為李世民權力太大,不能一下子逼的太緊,要徐徐圖之,李元吉則是我們現在很多人的視線,反叛為什麼不能一刀把主角砍了呢?
於是這位魏征引以為知己的李建成,似乎有些搖擺不定,李世民剛去洛陽兩天,他就聽從李元吉的建議,又把李世民調回了長安。
和李建成評價房玄齡杜如晦一樣,李世民評價魏征曰:太子府唯有此人實為可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