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承認龍海山隨意一說,倒是說在了點子上。不錯,是她的讀書人性格使然。她一生都在追求個性,追求自我。當她來到青竹山時,因為鬥爭環境惡劣,她不得不最大限度地犧牲了自我,幾乎讓所有的自我意識服從了革命需要。現在,形勢出現了轉機,已經可以允許她做出部分選擇了,那就當仁不讓了。至於她和雷明的個人感情,她並不以為那是多大的問題。有情人終成眷屬,他們不還是都在革命隊伍中嘛。延安和皖南,一北一南,終有相見的日子。
誰也沒想到,在部隊下山的行軍路線上,幾位團領導生了分歧。龍海山選擇走大路,即國民黨方麵“指定”的那條路線。他的理由是,部隊應當一掃幾年來的憋氣和穢氣,堂而皇之地走出青竹山,穿過浙江境內,前往皖南;雷明則不同意走這條路,他認為部隊走這條路危險,應當走山路,先繞到閩北,穿越閩贛邊界,進入江西,然後尋路折向皖南。雷明強調,這是當年方誌敏、粟裕同誌領導的紅軍北上抗日先遣隊走過的路線,沿途有較好的群眾基礎。雙方各不相讓,都擺出若幹充足理由。其實,龍海山的全部理由就是一條:他堅持要走大路下山,是因為他在青竹山打起紅旗多年,如今要離開了,他不想鬼鬼祟祟地溜走,他要踩出一路聲響來。雷明毫不客氣地指出了這一點。
“沒錯,老雷你眼真毒,一下子瞅到我心裏去了。”龍海山並不生氣,他反倒笑嘻嘻的。“我龍海山就是要風風光光地下山,鮮鮮亮亮地上路。要讓山下那些兔崽子們瞪大眼睛都瞧瞧,青竹山的天下到底是誰的!”
龍海山的話挺提氣的,尤其是在二虎子、才旺和何大小這些青竹山子弟麵前。他們的情緒也都昂揚起來。
“同誌們,可是你們想過沒有,全團兩千號人馬拉出去走大路,如果國民黨背信棄義,一旦向我們發動襲擊,那後果可不堪設想。”雷明意識到不妙。
“兔崽子們敢!”龍海山叫道。“從前咱剩下三百來號人都沒怕過他們,如今兩千多人的一個滿編團,更不怕他們了。誰要敢攔著咱,打他狗娘養的就是。”
“從前人雖然少,卻都是經過戰鬥考驗的老兵,這兩千多人大多是新兵。同誌們,二馬嶺戰鬥的教訓咱可不能忘記。”
雷明提到二馬嶺,讓大夥都沉默下來。不過,他們很快又從那慘痛的記憶中恢複過來。二虎子、才旺和何大小等人吞吞吐吐地發言,都支持了龍海山,雷明明白了,這些青竹山的農民,世代生於斯長於斯,他們太熱愛腳下這塊土地了,每個人意識深處,都很怕離開青竹山後一去不複返,可軍令如山倒,他們又不能不走,因為除了他們的農民出身之外,現在他們還是紅軍指揮員。因此,他們在潛意識中,都像龍海山一樣,希望“風風光光地下山,鮮鮮亮亮地上路”,和江東父老有一個正式的告別。此外,他們還和龍海山一樣,不相信國民黨有多誠實,可也不相信他們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公然襲擊下山集中的紅軍。他們對敵人的殘虐凶暴是有著深刻體會的,可對國民黨的反複無常和陰險,則缺少必要的警惕。
幾年來,在青竹山上,雷明還從沒有過這樣的孤單,他處於絕對的少數,沒有人開口支持他,就連劉瑛都默不作聲。他已經沒有時間來說服那些狹隘而又偏執的山裏人。雷明的臉色白得像一張紙,他失語一般,不知道自己還能再說些什麼,甚至不知道自己該尋求誰的支持。他又像往常一樣,將目光投向劉瑛,誰知劉瑛卻將臉扭向了一邊。
劉瑛看到雷明孤立無助的樣子心裏很難受,她本來想站出來支持他,事實也惟有她可能站出來支持他,可她一想到自己不肯隨部隊去皖南集結,在未來幾天的這支部隊中,她隻是一個同路人,再加上她和雷明的特殊關係,她就猶豫了。她承認,龍海山、二虎子、才旺他們的情感應當得到尊重,也可以理解,對國民黨軍是否真敢襲擊下山的紅軍部隊,她也半信半疑。
龍海山看到雷明的樣子,一下想起幾年前雷明從北區楚天雷處跑出來,找到南區時驚魂未定的樣子,他心裏有了種怪怪的滋味。幾年來,他對雷明熟悉得就像親兄弟。雷明選的那條下山的路雖然難走,卻更保險,萬一局勢有什麼變化,部隊尚能應付。照理說。也許部隊該走那條路。可是,龍海山服從了雷明那麼多次,偏偏這最後一次,他想讓雷明讓一次步,聽他龍海山的一次,就這麼一次!從此往後,出了青竹山,他事事都聽雷明的,還不行嗎?更何況,還有二虎子、才旺、何大小那麼多的青竹山弟兄們都支持自己,難道我們這麼多人都錯了,就他雷明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