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頓茶點,吃得盡醉盡飽。日墜西斜,把個外麵的陳天樞急得,像隻抓耳撓腮的猴子,不住地趴在窗戶上朝裏張望。他心裏直犯嘀咕:龍海山這家夥是不是有意拖到天黑,好朝自己下手啊?再一想不盡然吧,要動手在青竹山他們為什麼不動手?單跑到渡口這來才動手?再說,有雷明跟著,想他龍海山也不敢輕易撒野。
時間就像平常說的,“足有一頓飯的工夫”,雷明、龍海山等人才吃飽喝足,大搖大擺地出了千江口客棧。周老板笑眯眯地親自送到門外,把肩上那條油汪汪的破毛巾抖得像麵信號旗,口裏念叨著:“老總慢走,有空再來……”
一行人到了江邊,早有警衛班的人提前來雇下了船,小船恰好也就坐十來個人,就算他們包下來了。本來其他過渡的百姓看到背槍的大兵,也沒人敢往這條船上湊。雷明讓了一下,陳天樞就揀船頭坐了,雷明坐在了他身邊,一個個子不高,瘦得像個幹枯的樹根一樣的警衛班戰士擠過來,坐在了陳天樞身後。不過,陳天樞並未留意。他看到龍海山在船尾站得筆直,直到開船,也不肯坐下。
小船一離岸邊,陳天樞懸在肚子裏的那顆心就算放下來了。隻要船一靠岸,差不多就算到福州了,這趟差事就算交掉了。對於這趟苦奪命苦差,陳天樞心裏非常有數,他甚至不能埋怨石胖子,因為這命令來自石胖子的上峰。石胖子已經升職,調出了軍法處,但仍管理軍法處。聽到委派陳天樞去青竹山當邀請共產黨紅軍下山談判的代表信使,連石胖子都感到意外,這不明明是讓陳天樞去送死嘛!他葬送了那麼多共產黨員,可以說手上沾滿了他從前同誌們的鮮血,青竹山上的紅軍幾次派人刺殺他,就連副師長楚天雷都為此送掉性命。如今送上門去的陳天樞,還能活著回來嗎?不過,石胖子很快就咂摸出上司這步棋的精妙之處。
共產黨殺掉陳天樞,正好留下破壞談判的口實,就算為了這個簡單的理由,國軍大舉用兵,清剿青竹山都不算過份。楚天雷死後,石胖子也知道陳天樞就像已經榨去了汁水的甘蔗渣,再沒任何用處了。沒想到廢物利用,反而在和共產黨談判前用到了他,利用他那毫不值錢的一條小命——當然,也是利用他在共產黨那兒的惡臭名聲——去激怒共產黨,誘使他們犯下一個低級錯誤……想到陳天樞可能像一條狗一樣被共產黨殺掉,殺人如麻的石胖子也不免動了惻隱之心,畢竟陳天樞跟他賣了幾年的命,當初他的叛變為鏟除閩中、閩東共產黨組織立下了大功。念及至此,石胖子堅持在陳天樞上山前,為他晉職,升為了科長,不管灰頭土臉的陳天樞對這個“科長”是否介意,但了卻了石胖子心頭的愧疚,無論陳天樞是否還能回得來……
雖然在汛期,但上遊連日無雨,北江水位平緩,墨綠色的江水如同潛藏著巨大的秘密,尤其不時閃過的旋渦,有種不可告人的詭譎。盯著江麵看久了,就覺得江水有了種玄色,甚至烏黑色……搖船的艄公是位中年人,他幾次招呼站在船尾的龍海山坐下來,龍海山不加理會,那個老實的艄公見他是個背手槍的長官,也就不敢吭聲了。
木船到了江心,船的速度明顯減緩了,看似平靜的江心處湧動的暗流開始作祟,小船開始搖晃起來,坐在船舷兩側的人都緊緊抓住了船板。站著的龍海山不再那麼筆直了,他的身體開始左右搖擺,兩條腿像在用力想要支撐住自己的身體。雷明注意到陳天樞臉色煞白,一頭一臉的冷汗看上去像從水裏剛撈出來,這家夥可能有點暈船,要不也不至於弄成這副模樣。雷明就扭頭去看艄公,想讓他穩住船。就這打眼一瞧,他就看到了站立不穩的龍海山,他稍加留意,也就不難看出,龍海山在暗地裏使勁呢,隨著他的蹬踏,船體搖晃得更厲害了。雷明正想問龍海山搞什麼鬼,坐在陳天樞身後那個瘦而結實的警衛班戰士忽然借著船體一個搖晃的方向,身子離開坐板,斜向撞向了陳天樞。陳天樞渾身軟得早就像攤濕麵團,哪還經得起這麼一撞,他“唉喲”“一聲慘叫,翻身落入墨絕色江中……
墜船的陳天樞那頭短發,像個馬桶刷子,在江麵晃了一晃,便不見了。
雷明被這意外的變故弄得一下子愣住了。等他反應過來,才看到船上警衛班的戰士們都坐在原處紋絲不動,就連搖晃的船也變得平穩了,好像船上就多了一個陳天樞,他一下去,船上一切就恢複了正常。
艄公見船上有人落水,扔掉船櫓,連衣服都來不及脫,就要跳下去撈人,卻被早有防備的龍海山一把抱住。
“長官,要快些救人啊,不然他就沒命了……”艄公叫道。
“胡鬧!你下去救他,這一船人怎麼辦?”龍海山聲音比他更大。“一個人的命重要,還是這一船人的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