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與嚴複對比
相對於梁的文筆清晰、論點犀利、問題明確、老少鹹宜,嚴複在論述經濟問題時,所用的文字既古奧,說理又過於簡要,文體也太濃縮,似乎是隻打算給程度和他相當的人閱讀。而跟得上他文義的人,對西洋經濟學說卻又陌生,東減西扣之後,真正能理解嚴複經濟譯述的人恐怕有限,還要勞煩梁在《生計學學說沿革小史》的第9章內,綜述《原富》的旨要,來替中國知識界當這本世界名著的向導。
在20世紀初期,嚴所譯所著的經濟論述,在中國知識界內被接受的程度,以及對社會的影響力,樣樣都遠不及梁。但過了將近一個世紀之後,狀況卻顛倒了過來:嚴的譯述還很值得重新分析、重新理解,而梁的論述卻大多隨著時代而飄逝了。論才,梁比嚴高;論情,梁比嚴敏感、熱情、敢言、敢為,為何嚴的文字反而更經得起時代考驗?原因很簡單:梁所論所辯都是一時一地的題材,很少有深入的學理要傳達,在手法上大抵是從日文的財經著作吸取架構性的觀念,然後把中國當前的經濟問題納入這套解說體係,再佐以個人的見解與筆鋒。
梁的經濟論述和嚴的譯作相較之下,缺少了一個重要的環節:在論題上梁幾乎都是對經濟時事問題的表白,他所處理的問題看起來相當搶眼,但時空一過就不易引起深度的興趣,因為從他的論述裏,很難提煉出一個或一組能概念化的命題。而嚴所譯案的《原富》是一本世界級的經濟名著,是一本在不同文化、不同時空環境下,都有大量讀者的思想巨著。嚴譯此書,以及他在譯書時所插入的長篇“案語”(約310條6萬餘字),對全世界研究斯密的學者,對研究經濟自由主義學說的人士,都是一本不能忽略的“作品”。換句話說,嚴所譯述的《原富》,在文本上產生了世界性的對話效果,在問題意識上產生了新的可能性與析論的空間。而梁的經濟論說,本質上是一時一地的個人見解,不容易引發不同時空、不同文化背景人士的共鳴。
探索梁的經濟論述,不易產生具有深刻意義的問題意識,也不易增加我們對那個時代經濟史的洞識。
嚴譯《原富》之所以在一個世紀之後仍會引起注意,那是因為從學理上大家有興趣知道兩件事:(1)在中文詞彙和概念都明顯不足的情況下,他是用哪些詞語和“思想方式”,把斯密的論點和西洋經濟學說介紹給中文讀者的?(2)從追求中國富強的角度來看,這本以提倡“自由放任”、“反對重商主義”、“最小政府”為主旨的《國富論》(1776年初版),對清末民初中國的知識界和決策者,以及對積弱的中國經濟,產生過哪些影響與作用?這兩個問題具有普遍性的意義,因為也可以拿來問日本、俄國、西班牙、德國等當時還是屬於發展中的國家,看他們當初是用何種方式翻譯這本名著,以及各國各派人士對斯密的經濟學說,有過哪些不同的回應。這些問題,我試著在《亞當·斯密與嚴複》(賴建誠,2009)內回答了。
從兩個角度來看,嚴複命題都比梁啟超命題更有挑戰性:
(1)梁的經濟著述,隻要從各篇文章的標題,就可以分辨出他的主旨和方向;隻要能跟上他的議題,就可以找出他的思路主軸。反複幾次之後,幾乎就可以猜出他對不同題材所要提出的論點。嚴的狀況不同,他是邊譯邊論(我稱之為“托譯言誌”:譯到某些段落,他若有話要說,就插入一段案語,用來解說或辯駁或陳述己見)。這種文體對研究者構成困擾,需要有較好的想像力和組織力,才能把嚴複散布四處、東隱西藏的見解,整理出一套條理的解說。
(2)梁的說理清晰,閱讀上很少有義理方麵的困擾,而嚴正好相反:斯密書內有太多名詞和學理,當時的中文難以精確地表達,嚴隻好自創新詞或用中國的觀念來比附;更折磨人的是他的文字古奧,“駸駸與晚周諸子相上下”。後來的研究者要用相當的心力,才能勉強理解嚴的文理,才能對比出他在何處以何種形式誤解或扭曲了斯密的原意。諸如此類的問題,以及沒完沒了的細節障礙,對研究者而言,所需的心力與所需具備的背景知識,都要比研究梁的經濟論述困難許多。
簡言之,從命題的趣味度、世界性的對話度、具體技術問題的挑戰度來看,在分析梁的經濟論述時,會感受到這是比較簡易的題材,較無智識的興味,或甚至是“咀嚼無複餘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