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治時期日本的經濟學界,基本上還是在學習、吸收歐洲經濟學的階段,此時期的日文著作大致是以“二手傳播”的內容為主,談不上有重大的學理創見。梁在這個薄弱的基礎上,間接吸收了歐美的經濟學理,再向中國讀者作“三手傳播”。就算現在能逐一複原梁的“日本經濟學泉源”,那最多也隻是找到“二手轉播站”而已。
厘清了“二手傳播”與“三手傳播”之間的關係,真的對理解清末民初的經濟問題那麼重要嗎?
12.2經濟見解
整體而言,梁對個別的財經問題都有不同的看法,不易把他歸類成屬於哪一派的路線,或是說他的主張於哪種主義或學說,這是和孫文很不相同的地方。所以最好還是從個別題材的角度,來理解梁的經濟主張,不要隨意把他歸入哪一派或哪一種主義。或許梁自己會認為:以他當時對各種經濟學理的知識程度,和他對各種經濟問題的掌握深度,基本上是屬於現買現賣的層次,還沒有資格也不敢肆意談論主義或路線的問題,或許這正是他對孫文和《民報》人士反感的原因之一。
如果不細評梁所主張的事項在邏輯上是否嚴密,在中國的環境上是否真的可行,則從他的論述大概可以歸納出幾個方向:(1)主張中國應跟上世界潮流,改采金本位製;但迫於事實,隻好暫采虛金本位:對內行銀本位,對外行金本位。中國的幣製必須迅速統一,幣製改革所需的經費,可以借著發行內債或舉外債來支應。(2)他對財政改革的效果過度樂觀,在國家預算的編列上,也常有不切實際的評估。(3)對外資與外債問題,梁客觀地理解到它們對中國的重要性,但強調要能主動地運用外資與外債,而非被它們所宰治。他對公債的功用有很高的期盼,希望能得到和日本一樣的成效,但幾次實際的經驗都讓他感到失望;他入閣後也想在公債上有所作為,惜皆不果。(4)在工商實業方麵,他希望能扶助民族大資本家,把生產和營銷兩個環節結合起來,最好能達到美國式托拉斯的規模,這樣才可以在國際上生存競爭。也就是說,希望中國能做到和西歐重商主義鼎盛時期一樣,擺脫被列強商品宰製市場的困境。所以他要仿效德國式的保護政策,逐步發展民族工業;也希望國家能有較強的統一指揮權,全國一心在工商業上集中力量,走入國際舞台。(5)反對中國采社會主義、土地國有、集體主義的路線。他所說的國家主義、重商主義,是針對中國工商業在國際市場的政策發展方向,不宜因而擴大解釋為:梁認為整體性的國家經濟或政治方向也應采取這條路線。
整體而言,為何他在論述貨幣改革、財政預算製度、內外債問題、反對社會主義和土地國有論時,表現得較精彩生動?那是因為這些問題具有急迫性,有具體的議題可以提供意見,同時又有人和他的見解相異,或對當時的政策措施不滿,所以就激發了他的強烈爭辯性。相對地,他對工商實業、國家經濟、經濟思想史等問題,就沒有展現出這種效果,原因正好相反。
陳獨秀曾評梁的文章“浮光掠影”,梁也曾自嘲“吾學病愛博,是用淺且蕪,尤病在無恒,有獲旋失諸,凡百可效我,此二無我如”。梁的文章在知識界甚具影響力,嚴複曾說梁的筆端“攪動社會”,這是公認的事;在將近一個世紀之後,用現代眼光重讀梁的經濟見解,真有那麼膚淺的感覺嗎?大體而言,不但不會,有時還很能感受到一些力量。主要的原因之一,是梁所說的大都是具體的弊病與實情,而非抽象深刻的推理。既有弊端,那隻能攪動社會的筆端,就能發揮很大的功能。尤其清末經濟病弱,可批評之處太多,隻要能抓住事情的要點,佐以東洋和西洋的實例來當作“照妖鏡”,再加上鋒利銳筆,文章通常就很能構成力量。所以不完全是因為梁的經濟學理透徹,也不完全是他對經濟政策的理解高超,而是對手太弱,有中等以上的事實理解,再加上一隻上等的利筆,大概就可以達到類似的效果。
也有人批評梁的著述“淺學動人”,說他和胡適一樣,都有熱情感人的筆鋒,但在學術建設上的深度不足。依公元前7世紀希臘詩人阿基羅庫斯(Archilochus)的譬喻,梁是屬於“知曉多事”的狐狸,而非“深知一事”的刺蝟。梁確是一隻狐狸,而且還是超大型的。
這種性格也充分展現在他的經濟論述上:跟著時事走,能立刻掌握問題的要點與特質,迅速吸收日文相關著作內的學理、觀念與推理,適切地應用在他所處理的題材上。若用現代的眼光來看他的經濟論述,困難度並不高,因為他的論述內容基本上是解說性的、策論性的、化繁為簡、對比諸說為主。從他赴日之後到逝前所寫的最後一篇財經文章,基本的手法都沒變。或者甚至可以說他有一套隱藏性的公式,這套公式性的手法是穩定的,所變動的是題材和因之而引發的見解與主張。所以我們可以說,就算具備現代的眼光和擁有較好的經濟學理,也不容易從梁的經濟論述中萃取出概念性的結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