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梁的全集裏,經濟論述所占的比例不高,隻是他議論眾多時事的一環而已。但他對某些經濟問題曾經下過深入的功夫研究,幣製改革和財政製度尤其是他關懷的重點。以下所要討論和省思的主題有三項:(1)他的經濟知識有哪些來源?除了中國傳統的典籍之外,他在日本接觸了哪些財政經濟方麵的著述?他比較傾向哪些觀點的學說?(2)從綜觀性的角度來看,梁的經濟論述具有哪些特色?他的寫作手法可以歸納出哪些模式?(3)從研究近代經濟思想史的角度來看,梁當然是關鍵性的人物,文筆犀利活潑,老少鹹宜;此外,他所論述的主題,大都具有時事性與政策建議的意涵,所以很能抓住當時讀者的關注。相對地,嚴複在譯案《原富》時用詞古奧難讀,遠比不上梁的精彩爽快。但嚴的優勢在於《原富》是世界名著,此書的中譯是屬於經濟思想在國際傳布的環節之一,所以在一個世紀之後重讀嚴複譯案的《原富》,從經濟學理的觀點來看,反而比梁的論述更有探討的空間與深度。
12.1知識來源
梁在1898年(戊戌)26歲赴日之前,寫過四篇評論經濟問題的文章。他在這些文章中所表現的筆法已相當老練,見解也夠清澈,所駁辯的事理也夠強韌。赴日之後所寫的經濟論述仍有上述三項優點,進步之處是文章的整體層次拉高了許多,架構更完整平穩。最重要的改變,是他在說理上引進了近代經濟學的概念與推論方式,可以說是從傳統的中國策論式文體,提升到現代式的分析論述。
這項大轉變的原因很明白:在學習能力尚佳的階段,他掌握住機會,廣泛接觸日文譯著的經濟與財政著作,學習到新的專業名詞、推理方式、鋪陳架構、各門各派的經濟學說。梁得了這套新工具之後,在經濟論述上可以說是如虎添翼。
通過日文財經著作這個寬廣的窗口,梁接觸到歐美日的相關著作,更重要的是他吸收了各種經濟思潮的養分,也受到不同主義路線見解的衝擊。這些事情一方麵豐富了他個人的財經知識,另一方麵也有效地幫助了他的思考:日後的新中國若要采取新的經濟體製,或要采取新的貨幣和財政製度,哪一條路線較適當?為何它較適用於中國的情況,以及為何其他主義較不合適?最明顯的例子,就是他和孫文派的《民報》,就社會主義經濟路線與土地國有論這兩項議題,所作出的精彩激烈辯駁。如果他沒有機會赴日,也沒有廣泛地接觸這些著作,恐怕就沒這些論述了。
下個問題是:梁是有係統地閱讀研究,或是碰到了問題要解決,才找相關的著作現買現賣?我沒有明確的證據來論說此點,但從他的《年譜長編》可以看到,他赴日之後接著又去遊曆新大陸,還積極地從事政治活動,更寫了大量不同領域的著述。在這種情況下,他大概很難係統性地研讀財經學術著作,我們可以推測他的經濟學知識,是屬於“邊做邊學”的性質。他在日本期間真正稍有空閑的是1909年,“是年先生以意態蕭索,生活困窘,專以讀書著述為業”(《年譜長編》,頁296)。同年8月他給徐佛蘇的信上也說:“徒入春以來,刻意養晦,屏絕百務,惟讀書著書以自娛樂,東籍之外,乃至兼及德文,遂至無一刻暇,而為饑所驅,不得不賣文以求自活,耗精力於其中。”(《年譜長編》,頁302)也就是說,梁的財經知識和著述,大抵是在“應戰”狀態中學習和寫作的。他不刻意師承某派或某人之說,有用即取,無用則舍。
他所引用過的財經著作中,大約可分成日本人著作與歐美著作兩大類。梁在引述這些著作時,並不提供完整的書目,多是在文章開頭或段末尾,點出著者或譯者的姓名,以及該著作的中文譯名(而非原名)。這樣的引述方式,有時會造成現代讀者的困擾,尤其是日譯的德文書籍甚多,梁又把片假名和平假名音譯為中文,更讓人難以追查原著。在日本人的著作方麵,他曾引用過小林邊次郎《財政原理》(18:5)、田中穗積《高等租稅原論》(早稻田大學出版部,1903;18:22)、河上肇的幾本名著(18:22)、田尻稻次郎的《公債論》(專集25:34)和《財政與金融》(同文館,1901;16:78)、添田壽一《財政通論》(專集25:37)。這些都是零散的例子,可能還有在此未列舉到的。梁主要是在借用這些著作的名詞、概念、學理、架構、推論。但也有不少地方,明顯地是從日文資料譯述過來,但卻未說明出處。大概他認為這些是介紹性的文字,所以不必詳細征引,暫舉一例:他遊曆美洲之後寫了一篇長文《廿世紀之巨靈托辣斯》(14:33-61)。此事牽涉的問題層麵廣泛,梁不諳英文,中文的相關數據闕如,他能寫得這麼完整,詳述此製度的來龍去脈,析辯其利弊得失,很可能是借日文著作之助。但縱觀全文,他隻提了一句與資料來源相關的話:“今據日本農商務省四年前之報告書,譯錄如下。”(14:43)此項報告當不足以提供這麼豐富的內容,梁必另有所本而未明言,或許有美國友人或華僑曾代譯一些資料供他引用。同樣地,他對公債問題的原理與政策建議,幾乎全是根據日本的著作與實例來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