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 / 3)

拜謝仲濤所賜,她的身份,在其他下人眼中,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往日還可以聊笑的丫頭仆役,如今對她畢恭畢敬,言辭間也有了更多的回避。

不喜歡這樣,不喜歡被放在高高在上的位置。自上俯瞰,沒有過多的優越感,反而覺得自己像一個木偶,被控製的線一時提起,不知道什麼時候,玩的人膩了,毫無留戀地將她拋棄,從高處墜下,屍骨無存……

沒來由的,時轉運忽然打了一個寒戰,暖和的豔陽天氣,解凍不了她冰寒的心。

夜裏,她躺在謝仲濤的身邊,徹夜無法安睡。有時候轉頭看他睡熟的容顏,平和安穩;隻有自己輾轉反側,常常在黑暗中睜大眼睛一直到天明。

貼近的身體,卻貼近不了彼此的心。他的人,明明在她身邊,她卻感覺距離好遠好遠……

“咳,咳咳……”

劇烈的咳嗽聲,嘶啞混濁,她拿出一條毛毯,為軟椅上昏睡的謝昭輕輕披上,細細掖緊邊沿,然後遞上暖爐,拉過他冰冷的手,交握在一起。

漸漸煨暖的手心驅走了身體的寒意,謝昭慢慢睜開眼睛,眼前有些渾濁,模模糊糊見到一個人影,但又看不真切。

“轉運丫頭?”他想要起來,卻力不從心,摸索到身邊的拐杖,握在手中。果然老了,一個冬天而已,他卻感覺大限已經不遠。

“我在。”時轉運扶住他的手臂,幫他顫巍巍地站起,伴著他一直走到窗邊。

“今天的天氣,應該很好吧?”昏花的老眼再也看不清外麵的梅樹,隻感覺到與平時不一樣的耀眼光線使他不得不眯起眼睛,“轉運丫頭,你來謝府已經六年了吧?”

“回太老爺,已經六年零兩個月了。”時轉運回答,注意他一隻手緊緊拄著拐杖,另一隻手來回在窗欞上摩挲。手背上,皺皮密布,藏不住衰老的痕跡。

“六年了……”謝昭微微歎息,蹣跚地側身,麵對時轉運,“買你為仲濤轉運,犧牲了你一生的自由。轉運丫頭,你說實話,太老爺是不是太自私了?”

兒子的死,已經足以令他內疚一輩子;再加上——所以,他更加珍惜仲濤和季浪,所以當算出仲濤命中帶禍,他會毫不猶豫地傾囊按照高人的指點尋找能為他破命的人。

多次失望之後,他幾乎要放棄絕望。所以當找到了時轉運,他是多麼地驚喜,感謝上蒼垂憐,願意保全仲濤。

結果,犧牲了轉運,如今,造成這種局麵。

“很自私,但無可厚非。”時轉運沉默了半晌,握住他已經交握在拐杖上的雙手,“世人皆親其骨肉,隻有菩薩神明才會普濟眾生。太老爺不是菩薩,親其子,愛其孫,有什麼過錯?若是換了轉運,一樣會這麼做。”

耳邊能聽見她寬慰的話語,手背上盡是她的溫度,已經看不清她的模樣,腦中卻能勾畫出她此時平靜的麵容,一時間,謝昭老淚縱橫。

“對不起,對不起……”他叱吒商戰一生,享盡富貴榮寵,眾人敬仰,風光無限,卻從沒有像此刻一般,盡其心力,懺悔不已。

若是沒有當年的一念之差,愛兒不會罹難,骨肉不會分離,仲濤不會對他恨之入骨,轉運,也不用承受仲濤轉嫁的報複……

“現在說對不起,還有什麼用?”

冷冷的聲音傳來,敞開的門外,站著的是麵無表情的謝仲濤。

“轉運,跟我回去!”

他朝她伸手,霸道地命令,並沒有理會如風中殘燭一般的謝昭。

時轉運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瞬間蒼老得厲害的謝昭,輕聲開口:“太老爺,轉運扶您坐下。”

謝仲濤鐵青著臉,為她竟敢妄顧他的存在,無視他的命令,漠視他和謝昭素來不和的關係,還要繼續伺候謝昭。

“轉運丫頭,跟他回去吧。”即使看不見,也可以想象謝仲濤此時的表情,謝昭無力地揮揮手,囑咐道。

“我扶您過去。”時轉運固執地說道,攙拄謝昭,扶他到軟椅坐下,接過他手中的拐杖,放置在一邊,掖好毛毯,一一打理妥當。

一抹陰影罩住她,隨後她的手,被狠狠拽住,整個人,拉回到既熟悉又陌生的懷抱。

手腕間的疼痛不足以抵消對他的排斥,她拚命掙紮,敵不過他的強勢,被半拉著拖出了房門。

“轉運,你的膽子越來越大了。”她的反抗,阻礙了謝仲濤的行動。他幹脆拽住她的腰,猛地向上一提,將她扛在肩上,大步行進,一心隻想盡快離開這個地方。

一陣天昏地暗,她被置於他的肩頭。不敢相信他竟然如此,光天化日之下,毫無顧忌地在謝府扛著她走來走去,失了體統。

“放我下來!”時轉運低聲吼叫,不敢看來來往往瞪眼向他們行注目禮的家丁丫環。倒掛在他的肩頭,她氣惱地垂打他的後背,無比抗議他的舉動。

“不!”謝仲濤也很幹脆地回答她,不留半點商量的餘地。

“謝仲濤,你這個大無賴!”氣急敗壞之餘,她脫口而出。等到完全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之後,她驟然噤聲,不敢再輕舉妄動。

“大無賴?”謝仲濤忽然笑起來,“這個稱呼,倒頗有新意。”看來這一次,是真的將她逼急了呀。令她打破了她一向謹遵的主仆之分,失禮犯上,用了如此忌諱的措辭來形容他。

他的口氣,聽起來不像是在生氣,反而笑聲朗朗,不似剛才的陰鬱。

就這樣被他一直扛到連濤閣,守候的雪離一見這等架勢,立即識相地退下,掩上門扉,獨留他們兩人在房內。

輕輕一扔,她被甩在床榻上。被他倒掛了半天,腦袋暈乎乎的,剛想掙紮著起來,不想被謝仲濤壓住,動彈不得。

謝仲濤的手,細細摩挲時轉運的臉龐,拂開她貼在麵上的發,貼著她的耳朵呢喃:“以後,沒有我的允許,不準再去那邊。”

從他口中呼出的熱氣噴灑在她的耳邊,熏得她整個麵頰發燙。“那邊”是哪裏,她當然知曉。隻是,對於他這種近乎專斷的態度,她不敢苟同。

“太老爺身子骨不好……”她說話,闡明事實,想要他別再針對謝昭。雖然她不清楚以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引得謝仲濤如此反感謝昭。但畢竟是祖孫倆,血濃於水,有什麼矛盾不能解決?

“他身子不好,自有康總管知道料理,哪裏還需要你去照顧?”謝昭不耐煩地打斷她的話,明顯不想與她討論這個話題。

“老來最怕孤寂,若你願意去看看他……”不願意就此放棄,她再接再厲,力圖打破藩籬。

“轉運——”謝仲濤再次打斷她的話,深沉的目光盯著她的眼睛,“你應該恨他的,當年你若不被賣入謝府,命運可能就此不同。”

她的心緊縮了一下,如被針刺一般,生疼得厲害。

“若你沒有被賣入謝府,會怎麼樣呢?”手指繞起她的一縷長發,在指尖把玩,謝仲濤貼近她的臉龐,用淡淡的語氣做著假設,沒有忽視她短暫的異樣表情。

若沒有被賣入謝府,她不會留在他身邊,她不會學成仿製的高超技藝,她更不會與他有了這麼曖昧不清的關係……

恨什麼呢?若是她真的要恨,不僅要恨謝昭,更加要恨的還有謝仲濤,不是嗎?謝昭奪取的,是她的自由;而謝仲濤,他要去了她的清白之身,自此將她禁錮,拉她入萬劫不複之中,就此沉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