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樓,上了車,他風馳電掣地朝中山北路飛駛。中山北路?陽明山?他可是要帶她回家?他可是要帶她去見她的父母?她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他那漂亮而又深沉的臉上卻是一片沉寂,什麼也看不出來!
她搖搖頭,不要再猜測了,要對他有信心,他們的愛情原是建立在信心上。
果然上了陽明山,果然停車在她家門前。
“思烈——”下車之前她有絲猶豫,要見的是她父母,她深知父母的脾氣、個性,不能貿貿然去。他們說過不諒解也不接受就是不諒解也不接受。
“我愛你,李穎!”他吻她麵頰,扶她下來。
緊緊地握住她冰冷的手,他重重地按下門鈴。他看來是那樣的把握十足,難道芝兒——不,芝兒豈是那麼容易放手的人?
“思烈,我們不必這麼匆忙來,我們——”李穎還沒說完,女傭人阿英已經開門。
“小姐!你回來了?”阿英驚喜地。“啊——韋先生!”
思烈來不及和阿英打招呼,拖著李穎大步走進園子。
“思烈,不要這麼衝動,有些事是急不來的!”進玄關之前,李穎急切地說。
“相信我!”思烈熾熱的眸子凝視著她。“我愛你,李穎,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走進玄關,看見母親詫異地站在那兒,乍見母親,李穎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媽——”她輕輕地、內疚地、歉然地叫。
“穎穎——”母親神情複雜,望著惟一的女兒,又看看一邊的思烈,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李伯伯在家嗎?我想見他!”思烈有禮貌地說。
“你——見他?”母親皺皺眉。“他不太舒服,在休息!”
“我知道,”思烈微微一笑。“昨天我們也回來過!”
“昨天?”母親又看女兒。“穎穎,我看——暫時還是不要見你爸爸,你該知道他的脾氣!”
“我知道,媽——”李穎為難地。她吸吸鼻子,收幹了淚水,壓抑了心中激動。
“伯母,無論如何我希望見他!”思烈很堅持。“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訴他!”
“他不舒服,思烈,”母親歎一口氣。天下所有的母親都是心軟的。“他——也未必肯見你!”
“伯母,相信我,我今天才帶李穎回來——我是有原因的,請替我請李伯伯出來!”思烈說。他的眼光,他的神情,他的語氣都堅定又誠懇,令人難以拒絕。
“好,你們先坐一坐!”母親終於點頭。
坐在熟悉的客廳裏,李穎心中翻湧著難以形容的情緒,又是歡喜,又是悲哀,又有些擔心害怕,又有些疑惑不安,思烈到底要和父親說什麼呢?他憑什麼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思烈,是不是芝兒——”話沒問完,嚴肅的父親走了出來,他臉上沒有表情,聲音也很冷。
“韋先生要見我?”父親說。他不看李穎。
李穎心中疼痛,父親還在生她氣,是吧!也難怪父親生氣,這件事實在太令父親失望、難堪了。
“是,李伯伯!”思烈站起來,穩定地、勇敢地直視李穎父親。“以前所有的事是我的錯,我知道你很生氣,我誠心誠意來認錯!”
“這樣的事,認錯就行了?”父親強硬地。“我寧願不要女兒,我不能容許這樣有辱家聲的事發生!”
“你責備的是,我們錯了,希望補救!”思烈看李穎一眼。“我和李穎預備結婚,盼望能得到你和伯母的同意和祝福,我們今天為這件事來!”
結婚?!李穎睜大了驚喜的眸子,她沒有聽錯嗎?!思烈可以和她結婚?
“思烈——”李穎聲音發顫,她實在不相信這是真的。
“我們要結婚!”思烈緊握李穎的手,鄭重地、肯定地大聲說:“希望兩位同意和祝福!”
“你是說——結婚?”母親也驚喜地問。這個消息來得突然,昨天芝兒還來這兒吵鬧。
“是的,結婚,正正式式的!”思烈再說。
父親臉上的冰霜在解凍,神情也和緩下來。他所反對,所不諒解,所不接受的不是思烈,而是那種名不正言不順的同居,他愛女兒,他希望女兒幸福。
“你——能嗎?”父親遲疑地問。
“能!”思烈透一口氣。“我剛和芝兒簽字離婚!”
“思烈——”李穎不能置信地叫起來,喜悅的眼淚不聽指揮,不受控製地泛濫了。“是真的?你為什麼不早說?是真的?”
一直皺著眉的母親也露出笑容,長長地透一口氣。
“這樣就好了!”她說。
父親凝望思烈,思烈坦然地迎著他嚴肅,能透視一切的眼光,好半天,父親終於點點頭。
“我接受你的歉意,也願意相信你的誠意,”他說:“不論時代怎麼改變,婚姻仍該是神聖的!”
“你教訓的是!”思烈今天特別謙順。
“年輕人做事隻憑衝動,太感情用事了,”父親坐下來。“我不能容忍你們把婚姻視作兒戲!”
“絕對不會!”思烈肯定得無與倫比。“你們可以用一輩子的時間來考驗我!”
父親微微點頭,視線終於轉向李穎,他嚴厲的凝視使她內疚又慚愧地低下頭。
“你知道做錯了嗎?”他低聲問。
“我好抱歉,爸!”李穎放開思烈,慢慢走向父親。“但是——我不能說自己錯了,對與錯隻不過是觀點與角度的問題,如果當時我不這麼做——爸,今天的情形可能不是這樣,我也可能失去一輩子的幸福!”
父親搖搖頭,再搖搖頭。
“在爸爸麵前也這麼倔強、驕傲?”他歎息。
“不——當時的情形——我不得不這樣。”李穎抬起頭。“爸,你原諒我了?”
“我們隻有你這一個女兒!”父親終於露出笑容。
似乎一切都雨過天晴,重見陽光了,不是嗎?李穎雖然不喜歡一個俗氣的大團圓結局,然而人生畢竟不是小說,幸福和俗氣,還需要選擇嗎?
“阿英在做晚餐,你們留在家裏吃飯吧!”母親說。
“好!”李穎一口答應,“媽,我能進書房看看嗎?”
“原是你的書房,除了打掃,誰也沒動過裏麵的東西,就怕你回來又吵又叫的!”母親笑。
“你等我!”李穎快樂地對思烈一笑。“等我出采,我們去後山散步!”
思烈微笑點頭,看見李穎輕盈地走進書房。
她隻進去打個轉,立刻就出來。其實,她進書房也不過是一種“終於回家,再見故人”的喜悅,根本沒有任何事,她依然孩子氣得緊!
“你們去散步吧!”父親回房。“我再躺一陣!”
☆☆☆
走出玄關,走出園子,走向後山,走下阡陌,心情和昨天相差何止千萬裏?
“為什麼不早告訴我?”李穎看他一眼。
思烈,這惟一得到她全部感情的男人,終於成為她的丈夫,她的終身伴侶,雖然他們已經同居,已經形同夫婦,但聽見結婚兩個字,心中依然莫名興奮。或者“結婚”兩個字原有其本身的力量吧!
“讓你驚喜!”他凝望她。這些天她瘦多了,也蒼白得很,她心中的重壓不比他輕。
“說不上是驚喜,”她思索一下。“隻覺得意外,不能置信的意外!”
“對我沒有信心?”他擁著她的肩。
“芝兒怎麼肯簽字呢?”她搖頭。
“或者想通了,”他內心也在懷疑,卻不便講出采,芝兒這個字實在簽得太爽快。“你說得對,芝兒的內心原是善良的!”
“她說了些什麼話嗎?”靠在他懷裏,她隻覺得滿足,隻覺得安適,能和相愛的人並肩齊步走向永恒的道路,該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吧?
“沒有,”他思索說,一句話衝口而出,想停止也來不及。“我謝謝她,她說‘不必謝,也不希望有恨!’”
李穎呆怔一下,腳步也停下來。
“不必謝,也不希望有恨,她——是這麼講的嗎?”她微微皺眉。“什麼意思呢?”
“沒有什麼特別意思吧?”思烈不安了。“反正她已經簽了字,不容她反悔!”
“不,我在想——她的改變為什麼這麼大?這麼快?昨天——”李穎搖搖頭,不再說下去。
“也許就是昨夜想通的,”思烈拚命往好的方麵想。“為難我們,豈不等於為難自己?”
李穎搖搖頭,再搖搖頭。
“是不是有很苛刻的條件?”她問。
“不,完全沒有,我把美國的房子給她,她也拒絕,贍養費也隻拿到她要再婚之時!”思烈一口氣說。
他原是個思想細密,分析力強的人,也許是太高興,太開心了吧?他竟沒有懷疑到有些不對。
“思烈,我擔心——”
“別擔心,她簽的字絕對有效,有律師在場的!”思烈極快地打斷她的話。“為什麼不想想我們以後呢?”
“不必再去蠻荒不毛之地了吧?”她笑。她有一種故作輕鬆之感。
真的!他自由了,能和她結婚了,為什麼她沒有想像中的狂喜?她是那樣全心全意地愛他,為什麼?
“不要擔心,就算到了剛果森林區,我也給你帶冰箱,冷氣!”他笑。
“能不離開台灣最好!”她想一想,說。
“我隻有一年合同,或者可以再續一年!”他說。
“我不喜歡外國,任何一個外國,”她說得好特別。“我是一株隻適合家園泥土的草,到了外國,我怕自己會枯萎,會迅速老去!”
“別擔心,別害怕,有我呢!”他望著她笑。“你不是曾經答應和我同去天涯海角嗎?”
“情況不同了,不是嗎?”她俏皮地。“那個時候擔心家園無立足之地,浪跡天涯,實非得已!”
他凝視著她,眸中的深情,閃耀著永恒的光輝,是永恒,就是這兩個字!
“我賣掉美國的房子,然後在家園中找一角最芬芳的泥土,我們在那兒生根!”他說。
“嗯——對白有了文藝腔!”她笑。“找一角最芬芳的泥生根,我該把它放進小說裏?”
“那本《陌上歸人》有了最肯定的結局?”他笑著問。
“相信——應該是!”她點頭。
“是就是,什麼是相信應該是?”他皺眉。
“寫小說不能像你們學理工的,一個公式,一個定理,一個數目,斬釘截鐵的肯定,多一個字少一個字都不行,”她半開玩笑。“我們是在玩文字遊戲!”
“文字遊戲?怎麼說?”他不懂。
“有的時候明明一句簡單的話,一個簡單的意思,我們用拗口的、似通非通的文字把它寫出來,讀者看了認為有靈氣,有味道,能創新,說不定一炮而紅,扶搖直上,紅遍半邊天!”
“你就是靠這個成名的?”他盯著她。
是夕陽呢?或是心情的好轉?她蒼白的臉上竟也有了可愛的紅暈。
“我還真沒這本事!”她說。“我寫得古老傳統,平鋪直敘,一個釘子一個眼!”
“哦——”他故意逗著她。“還有人看,有人花錢買書,有人事來拍電影,真不容易呢!”
“我的造化!”她皺皺鼻子。
“難道不是我的造化?”他點點她皺起的鼻子。“名作家李穎變成韋思烈太太!”
“喂——不要說這麼多話,你破壞了自己的形象!”她故意作狀地指著他。
“是!武打片的龍虎武師隻動手,不開口的!”他說。
“又是武打片,總有一天我要改行寫武俠小說!”她笑。
“最好改行拍電影,扮那種一刀殺死一排人的女俠,要不然演一掌打死六、七個人的絕世高手,你可以演,你有那種氣質!”
“哪種氣質?冷麵羅刹?”她大笑。“那麼你豈不是可以演亞蘭德倫型的現代冷麵殺手?不必講話,不必笑,女人為你傾倒,對手敵人全死在你槍下!”
“不,不,反對,我情願演古代正邪不分的大俠,也不必講話,最多講兩個字令對手‘拔刀’,我不想和你分隔在兩個時代!”他說。
“是真是假?思烈,”她歎息。好久沒有這麼輕鬆過了,是嗎?不論是否真正快樂,輕鬆是肯定的。“這麼多話,怎麼受得了呢?”
“讓我今天多講,明天以後,我自動變回原形,”他說:“李穎,難道你不高興?”
“高興隻是種情緒,不必說那麼多話!”她搖頭。“我喜歡原來的你!”
他望著她半晌,搖頭說:
“你又焉知這個多話的不是原來的我呢?”他說:“是挫折、失意、感情上的打擊令我沉默!”
她咬著唇凝望他好半天,忽然笑起來。
“那我是不是該逼你失意,受挫折,感情上受打擊,然後你才會發出那股動人心弦的味道呢?”她說。
☆☆☆
李穎苦思整日,在寫字台前腰都坐直了,依然不能把《陌上歸人》的結局寫出來。
現實生活中她和思烈得到了他們一直追求的幸福,那是美滿的,然而——用在小說中,且不說俗氣,無論如何都覺得不妥,似乎這樣的結局和前麵的一切格格不入,硬要這麼寫,會破壞了整本書的格調和前後統一。
她一直在苦惱著。
該怎麼寫,怎麼安排才能令這本書、這個故事合情合理、流暢自然呢?在她的感覺上,有缺陷的愛情才更美,更值得回味,可是真的這麼寫,心中又有陰影,耿耿於懷地不能釋然,該怎麼寫呢?
事到如今,她真的後悔寫這個故事了,一直都寫得那麼痛苦,尤其在十萬字之後,寫得簡直像在噩夢之中。現在這個結局——該怎麼安排呢?
思烈去律師那兒還沒回來,麵對著一疊空白的稿紙,莫名的煩躁不安一直往上湧,該怎麼寫呢?該怎麼寫呢?越變越煩,腦中越亂,她終於長長歎一口氣,扔開筆,站了起來。
今天不寫了,休息一夜,明天再說。她有這個經驗——今天寫不下去的故事,到了明天可能有新意念,新發展,很自然地續了下去。今天別再為難自己了吧!
倒一杯熱茶慢慢喝,煩躁沒了,不安的感覺卻漸漸擴大。為什麼事不安呢?思烈在律師那兒,在市區他又從來不開快車,為什麼會——心驚肉跳似的?
真是心驚肉跳,似乎——會有什麼事情發生,似乎——電話鈴突然響起來,把她嚇了一大跳。
“喂!我是李穎!”她慌忙抓起電話。“思烈嗎?”
“不是韋思烈,是我,翠玲!”翠玲在笑。
“哎,翠玲,”李穎鬆一口氣,不能這麼神經緊張,無緣無故的。“有事嗎?”
“沒有事不能找你?”翠玲不滿地。“你心中隻有韋思烈了,好意思嗎?”
“翠玲——”李穎猶豫一秒鍾,為什麼要猶豫?已經肯定了的事啊!“我們要結婚了!”
“啊——芝兒簽字了,是嗎?是嗎?”翠玲高興地嚷。
“是,她昨天簽的,思烈現在還在律師那兒!”李穎說。突然之間,她懷疑起來,是真的嗎?芝兒簽了字?
“恭喜你,該大請客了吧?”翠玲叫。“有情人終成眷屬,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