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裏,孤獨地麵對四堵牆時,芝兒心中的慚愧和些微的悔意就消失了,她又開始怨,開始恨,開始憤憤不平,開始咬牙切齒。她的痛苦因李穎而起,她的孤獨寂寞也是李穎一手造成,她指責李穎父母的話又有什麼錯?又有什麼不應該?任何夫妻,任何家庭之間的第三者都該受到責難,李穎是第三者,她為什麼可以例外?整件事情裏麵,為什麼大多數的人都同情李穎,不同情她?難道她不是受害者?
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世界上可有公平?為什麼她找不到?她的丈夫愛上另外的女人,她的丈夫被別的女人搶去了,為什麼人們卻反過來指責她?為什麼?就因為她的外表像壞女人?哪裏有公平呢?分明是思烈、李穎傷她在先,她才一連串的報複——她不該嗎?他做錯嗎?她能不怒,不恨嗎?
整整二十四小時她把自己困在屋子裏,翻來覆去地思索這件事,這個問題,這個疑問,她怎麼想也想不通,越想不通,越憤憤不平,她有什麼錯呢?是啊!她有什麼錯呢?該受懲罰,該自食其果的絕對不是她!
昨夜沒睡好,今天胃口不佳,拖到下午三點鍾才胡亂地吃了一點粥當午餐,然後就倒在沙發上看報紙。自從她公開宣布不接戲之後,電影界也跟她斷絕來往,她的生活就更空洞,更貧乏了。以前還有點工作來打發時間,精神總算還有寄托,現在則是完全失去重心,對付思烈和李穎很自然地就占滿了她的心思,也成了她惟一可做的事,她怎能不做得全心全意呢?
她在看娛樂新聞,這是很自然的情形,她曾經是那個圈子的一員。報上說某一個女明星又和什麼闊佬相好,又是送什麼汽車洋房的,她忍不住冷笑起來。台北市的闊佬真是那麼驢?那麼二百五?那麼豬頭三?送女明星汽車洋房,紙紮的?這年頭現實得很,不嚐甜頭真是一個汽車輪胎也不會送,何況汽車洋房呢!
扔開報紙,她無聊地點上一支煙。兩年前她離開台北時還沒有這種現象,目前的娛樂,內幕雜誌滿天飛,人們真是那麼八卦?那麼好奇?她不明白!明明不是真的事情也被人傳得滿城風雨,像前一陣子她的緋聞,什麼台北第一號花花公子,誰呢?她連人都沒見過,何來相好?是不是沒有明星、歌星們的雞毛蒜皮,狗屁倒灶的事,台北市就太寂寞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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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鈴在響,響得很長,很有耐性,是誰?她沒有朋友,誰會來看她?女傭匆匆去開門,迎進來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看來頗體麵,頗有教養。
“葉芝兒小姐!”中年男人伸出右手並自我介紹。“我是梁潛龍律師!”
“梁律師?”芝兒和他握握手,眉頭卻皺了起來,心中也有了戒備。“有何貴幹?”
“我是代表韋思烈先生來的!”梁律師坐下來,很冷靜很得體地說:“他有一份文件要我轉交給你!”
“什麼文件?為什麼要你轉交?”芝兒冷冷地。
“我想你也該知道,他要求離婚!”梁律師帶著職業性冷漠的眼光定定地望住她。
“他自己為什麼不上來?”芝兒強硬地揚起頭。
“他已經委托了我!”梁律師微笑。“在台灣這是很普通,很簡單的案件,隻要離婚的雙方在律師麵前簽字就行了!”
“他已經簽了?”芝兒臉上肌肉微微抽搐。
“昨天下午簽的!”梁律師拿出一份文件攤開在芝兒麵前。“我答應他今天之內把文件送到你手上!”
“是不是送到我手上就非簽字不可?”芝兒漠然問。
“既然雙方感情破裂,又分居了這麼久,我不以為你有什麼不簽字的理由!”梁律師說得肯定。
芝兒考慮一下,露出個好古怪,好難懂的笑容。
“我可以簽,我也會簽,但要他本人來!”她說得斬釘截鐵。“我有話要對他說!”
“韋先生說過,我可以替他答應你提出的任何條件!”梁律師搖搖頭。
“任何條件?口氣不要太大!”芝兒冷笑。“我要一百萬美金贍養費,他付得出嗎?我要他離婚後永不再娶,他做得到嗎?我要他去死,他肯嗎?任何條件!”
“當然,韋先生是指合情合理,他能力範圍之內的條件!”梁律師皺眉。芝兒比想像中更難纏。
“我的第一個條件就是要見他!”芝兒又冷又硬,決不妥協。“他來,我也許會簽字。他不來,休想我動筆!”
梁律師考慮半晌,終於屈服。
“我能借用電話嗎?我通知韋先生!”他說。
“隨便用!”芝兒為自己再點一支煙。
梁律師在一邊低聲說電話,芝兒也懶得聽,她知道思烈一定會來,她完全不著急。
她要思烈來做什麼呢?她自己也不知道,她隻想著要他來,是吧!根本沒有其他用意,隻是想要他來。他來了之後她會簽字?她笑了,她心中有孩子玩泥沙的感覺,真的,非常地幼稚可笑,這樣的愛情,這樣的婚姻,這樣的結局——是結局嗎?
梁律師放下電話,慢慢走過來。
“韋先生十分鍾之內趕到!”他說。
“很好!我們等他!”芝兒又笑了。
女傭人送來一杯茶,就默默退下去,替芝兒做了這麼久,她已熟悉女主人的脾氣,她永不多事。
“梁律師是思烈的朋友?”芝兒忽然問。
“不,我隻是受他委托!”他搖頭。
“他用什麼理由申請離婚?”芝兒再問。
“理由隨便怎麼填都行,”梁律師很圓滑。“他說過。你要怎麼寫都行!”
“很大方,很肯犧牲!”芝兒冷笑。
“你們都是有身份、地位、名譽的人,我相信以感情破裂,性格不合最合適!”律師說。
“事實上是他和其他女人通奸,能這麼寫嗎?”芝兒問。
“那——怕會構成刑事,對名譽有損!”律師搖頭。
“他才不在乎呢!”芝兒大聲笑起來。“他不是說隨我怎麼寫都行嗎?”
“葉小姐,目前社會風氣,思想已經不同,許多離了婚的夫妻仍是朋友!”律師是苦口婆心?或是為那份律師費?
“虛偽,感情破裂才離婚,還算什麼朋友?”芝兒不屑地。“自欺欺人!”
“也許你有道理,不過我說的也是事實!”律師微笑。
芝兒傲然一笑,不再說話。屋子裏有幾分鍾的沉寂,芝兒認定了律師是思烈的人,自然沒有好臉色,那律師也很有涵養,也許是見慣了吧,他看來全不在意,依然神色自若。
好在思烈到得快,不到十分鍾他已趕來了。門鈴響時女傭迎進了他。
他顯然來得匆忙,連衣服也沒換,一條牛仔褲,一件雪白印著深藍色校徽的厚運動衫,一雙麂皮便鞋,他的瀟灑,他的漂亮,他的出色,他的光芒猶如當年她認識他時,似乎時間完全不曾在他身上印下痕跡,就連他的成熟和深沉都是與生俱來的。他是思烈,惟一的思烈,世界上沒有人能像他,沒有人能代替他!
“你在家看書?”藝兒忘形地問,決不像即將要簽字離婚的妻子。
她記得的,思烈在家居時愛穿牛仔褲,軟軟的便鞋,厚運動衫,他很少穿牛仔褲外出,甚至在美國時。
“我剛散步回來!”思烈看她一眼,徑自坐下來。
散步?李穎的習慣,不是他的。他寧願打一場激烈的籃球,遊兩小時泳,剪完整個院子的草,做五十次掌上壓或跑一裏路,他從不散步。李穎改變了他——或是他願為李穎改變?芝兒心中的妒意又泛濫了。
“開半小時汽車到陽明山梯田間散步?”她忍不住問。
“不是!”思烈冷漠地沒有一點表情,眼光也沉寂。
“李穎呢?她知道你來我這兒?”她笑了,很誇張地。
“知道!”思烈看律師一眼。
“她怎麼不一起來?”芝兒是沉不住氣了。
“她為什麼要來?這事與她無關!”思烈皺眉,他皺眉時依然漂亮如故,唉!他是思烈,永恒的思烈。“她知道該去什麼地方,不該去什麼地方!”
“她有分寸,她有腦筋,是嗎?”芝兒又笑了。
律師在一邊輕咳一聲,他實在很沉得住氣,肯上門的律師,又有這麼多時間來消磨,這律師怕不是什麼上法庭替人辯護的大牌吧?
“韋先生來了,葉小姐,可以簽字了吧?”律師說。
“哦——我幾乎忘了要簽字!”芝兒看一眼茶幾上的文件。“不要緊,你們律師收談話鍾點費吧?我補給你!”
律師的臉漲紅了,這一下子他可真沉不住氣,芝兒的話太過分,太不留餘地,根本在侮辱人。
“葉小姐,我是公事公辦,”他沉下臉說:“至於收費,我會向委托人收,我們是有規矩的。現在請你先看看文件上的條件吧!”
“哦——條件已經開好了?”芝兒的眼光拋向思烈。每次看他,她心中依然會收縮,會緊張,又甜蜜又痛楚,他是她的丈夫,他卻不愛她,這是她永恒的噩夢和悲哀,這是她死也不甘心的事。
“我已盡了我的能力,我不想虧待你!”思烈說,語氣是誠懇的。“如果你還有任何要求,隻要我能力可達,我一定答應你!”
芝兒冷冷地笑著,很不經意,又似乎不屑地看著那份離婚的文件,兩張紙看完了,她抬起頭。
“每個月贍養費,美國那幢房子,你很慷慨,思烈,”她有絲嘲弄地。“我很清楚,你已盡了力,那幢房子是你這些年的積蓄,買時八萬美金,美國房地產狂漲,大概可以賣十四、五萬吧?你真的慷慨!”
“我隻希望你能簽字,芝兒!”思烈凝望著她。
“那麼你呢?”芝兒不回答他的話,“房子給了我,你不是一無所有?”
“我——可以從頭來過,我才三十二歲!”他說。
他是說願意不惜一切來換取她的離婚簽字?她真是那麼不足惜?她真是如此令他厭惡?
她很特別地笑一笑,扔開文件。
“我簽字,但不要房子,”她說得非常地驕傲。“補償對我來說是種侮辱,為什麼離婚?我們心裏都清楚,我做的,你做的互不相欠,不該誰來補償誰!”
“可是——芝兒,我是誠心的!”思烈皺眉,他很意外,真的。
“我也是認真的!”芝兒眼中有奇怪的光芒。“還有贍養費——算了,不必爭執,我拿到我再結婚之時!”
思烈真是呆住了,這不是做夢嗎?芝兒爽快得不像真實的,她肯簽字又這麼大方,她——不是又在玩什麼花樣吧?她的神色雖是難懂,卻肯定不是開玩笑,正如她所說,她是認真的!但——這麼多日子的糾纏,這麼多日子的為難,甚至在昨天還苦苦相逼,怎麼今天就突然變了?這不是做夢吧?
“芝兒——”思烈不知道該說什麼,心中那一絲歉疚也漸漸擴大。
“不要高興得太早,”芝兒眼光一拋。“我答應的是簽字,可不是答應放過你們!”
思烈一窒,沉默了。芝兒是說過,離婚隻是形式,她一輩子也不會放過他的,她是這麼說過。一輩子——她真要用一輩子的時間,一輩子的精神,一輩子的幸福來和他耗下去?值得嗎?芝兒!
律師在修改文件的內容,改得很快,幾分鍾就好了。
“葉小姐,請再過目,如果同意,就請在上麵簽字。算是同意這份草約,明天我再送正式的文件來簽!”他說。
芝兒隨便看一眼,爽快地簽上自己的名字。
雖然隻是形式,當思烈看見文件上葉芝兒三個字時,心中也一下子輕鬆了。無論如何,法律上他是站住了腳,無論如何,在李穎父母麵前可以交待了!
“馬上可以帶李穎回娘家了,是不是?”芝兒真是看穿了他。
“謝謝你,芝兒!”他由衷地。
“不要謝,也不希望有恨!”芝兒凝視著他。
兩年夫妻終於分手,從此各人再無關係,再無牽扯,再無瓜葛,然而——真是這樣?曾經發生過的事,誰又能真正忘懷?
“我先告辭!”律師站起來。“正式文件弄好後,明天我再通知兩位!”
“謝謝你,律師!”思烈也站起來。“我——也走了!”
芝兒淡淡地笑,不出聲。這和平日的她絕對不同,她為什麼改變?或是心中另有主意?
“芝兒——”站在門邊,思烈總覺得還有些什麼話該說。“我希望——我們以後還是朋友,如果你有任何困難,不論是哪一方麵的,我願意幫忙!”
“電影裏夫妻分手的場麵話!”她笑。
思烈臉紅了,他說這話——真正目的是給自己良心作交待吧?他真能當芝兒是朋友?
“我走了!”他低下頭,匆匆走出大門。
“不說再見嗎?”芝兒在諷刺他吧?“我再結婚會通知你,每個月的贍養費,照例的放進我銀行!”
思烈簡直不敢回頭再看,芝兒怎麼回事呢?他竟有落荒而逃的感覺!
“你們結婚會通知我嗎?”芝兒的聲音追進電梯。
他們結婚,他和李穎——突然之間,他覺得一切變得好不真實,好遙遠似的,他們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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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大門合上,芝兒整個人就像泄了氣的皮球,軟軟地滑倒在門邊的地毯上。
剛才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給她的力量,意誌?忌妒?愛恨?她不知道,她竟能做出那麼平靜,淡然又爽快的模樣,她竟能侃侃而談,眉頭也不皺一下就簽了字。是的,簽了字,法律上,名份上她都不再是韋思烈太太,他們已再無關係,該算是陌路人了。簽了字——從此真正失去思烈,她沒想到自己會整個人被掏空了一般,連站也站不住。她就一直坐在地毯上,蒼白著一張臉,眼淚籟籟地流個不停。
她說過離了婚也絕不罷休,她說過要一輩子糾纏到底,她說過永遠不放過他,然而此時此地——她心中竟是一片空白,麻木的空白。她該如何糾纏?怎樣地不罷休?她——她——是這樣地一敗塗地,她根本全軍盡沒,敗軍之將何足言勇?她葉芝兒又豈是死皮賴臉的人?她——她——竟失去了思烈,真真正正,完完全全地失去了他,她的世界隻是一片廢墟,殘垣,甚至連顏色也消失。
她真真正正、完完全全失去了思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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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烈推開大門,走進客廳時,他看見李穎正沉默地坐在沙發上,沙發又厚又軟又大,越發顯得李穎瘦削。她臉上永遠沒有化妝品——是不是因為沒有化妝品而顯得她格外地蒼白?她的頭發還是直直地垂在肩上,黑白分明的眼中跳躍著一些問號,問號的背後——似乎還有著些什麼?是什麼呢?思烈竟看不明白。
他一直走到她麵前,慢慢蹲下來,定定地凝視著她,什麼話都不說。她迎著他的視線,眼光變得柔和,更柔和,唇邊露出溫柔的微笑。她也不出聲,她明知他去哪兒,明知他去做什麼,卻是不問。
她是善解人意的,若是思烈不願講的結果,她又何必問呢?
“來,跟我來!”他忽然一把握住她的手,拖著她站起來,不由分說地帶她出門。
“去哪裏?”她邊走邊問。“至少得讓我知道,你到底要帶我去哪裏!”
他深深地望她一眼。
“不要問,隻要對我有信心!”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