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請!”李穎說:“這樣的結局也令我意外,至少我以為不會這麼快,這麼容易!”
“我也意外,也以為不會這麼快,這麼容易,”翠玲停頓一下,突然說:“潘少良今天訂婚了!”
“什——麼?”李穎真的呆住了。“啊——你說潘少良訂婚?和誰?”
“醫院裏一個護士,從來沒聽他說起過,所以覺得突然和難以接受?”翠玲說。
“無論如何——這是好事!”李穎困難地。心中好像突然塞住一團東西。
“當然是好事,那女孩子也很漂亮,很斯文,隻是——李穎,我懷疑潘少良是在你那兒受了刺激!”翠玲是直腸直肚,有什麼說什麼。
“不會吧!”李穎不自然地。是不是呢?她可不敢肯定——少民對她——任誰也看得出來。
“但願不是,否則那女孩多劃不來,”翠玲哇啦哇啦地。“他今夜在‘鴻霖’請客,隻請少數同事,我們也要去!”
“替我祝福他!”李穎說。
“我會——李穎,少良叫我對你轉述一句話,他說,‘我一開始就知道沒有希望,所以我沒有怨恨!’我是轉述了,可是我完全不明白!”翠玲說。
李穎想一想,胸口熱起來,眉宇之間也開朗了。
“我明白他說什麼,真的,”她說。她是真的明白,少良不怨恨,自然不會報複,不會破壞,他對芝兒說的話當然隻是一時衝動。少良是善良的,一開始她就這麼想,她沒有想錯,他是善良的。“你替我告訴他,我相信他的話,他是好朋友!”
“越弄越糊塗!”翠玲怪叫。“打什麼啞謎?”
“不隻是好朋友,翠玲替我告訴他,我一直希望有他那樣的哥哥,他永遠會是我心目中的哥哥!”她說。
“肉麻!哥哥妹妹的,不說!”翠玲說。
“希望你說,我相信——這對他很重要,他會喜歡聽到!”李穎認真地。
“好啦,好啦!前世欠了你的,”翠玲假裝氣憤。“喂!李穎,你不會去‘鴻霖’吧?他也請了你!”
“我想不去比較好!”李穎很理智。“而且我在等思烈!”
“我懷疑,李穎,沒有韋思烈,你還能生活嗎?”翠玲不服氣地說。
“生活是一定的,這個時代難道還真有失去誰就活不了的人嗎?隻是——不會再有夢,不會再有光彩,也不會再有感覺!”李穎說得很真切,很實在。
電話裏一陣沉默,然後是翠玲的歎息。
“是你們的愛情太美?或是我們的太平凡?同樣是人,為什麼有那麼大的差別?難怪少良追不到你,你們在某一方麵,根本是兩個世界的人!”她說。
“不是幻想,翠玲,屬於我的一切,是我真真實實的感覺到的!”李穎說。
“你幸福!”翠玲再歎息。“即使你隻能擁有一刹那——我相信你仍是幸福的!”
“你說得對!”李穎微微一笑。她看見思烈推門進來,幸福的感覺包圍著全身。“我很幸福,很滿足!”
沒有說再見,她輕輕放下電話。
“思烈——”她迎上去,突然就發現了思烈的可怕神色,思烈怎麼了?他的臉色死灰,慘白,他的眸中一片空白——不,不,是一片廢墟殘垣,是完全沒有光彩的死寂——是的,是死寂。他的嘴唇緊抿著,嘴角的肌肉神經質地抖動著,他——怎麼了?“思烈——怎麼了?”
這就是她寫不出文章,這就是她不安,煩躁,這就是她心驚肉跳的原因?
他不語,不動,仿佛看不見她。
“思烈——”她被嚇壞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找不到芝兒?或是芝兒又變卦了?這都不要緊,他們可以再等,他們有一輩子的時間啊!“思烈,不要嚇我,到底怎麼回事?你說話啊!”
思烈的眼光慢慢轉到李穎臉上,定定地盯著她半天,竟好像認不得她。
“思烈——”她抓住他的手,冰冷而顫抖。“思烈,你坐下來,你開口說話,思烈——”
他搖搖頭,再搖搖頭,攤開顫抖的另一隻手,手心緊握著一團揉皺了的紙。
“是——什麼?”李穎又擔心,又害怕,思烈變成這樣,難道這紙團上有答案?
攤平了紙團,她看見了一些字。
“我不堅強,也不驕傲,我曾經擁有全世界的財富和幸福,終於失去。明天正式簽字,我將跌落地獄,我怕地獄的黑暗,孤寂,寧願握牢今夜最後的幸福,這幸福是我的天堂!我不恨,真的,從來不恨,隻是瘋狂的忌妒!”
這是——什麼意思?什麼地獄?什麼天堂?誰寫的?思烈就因為這些不明所以然的句子而變成這樣?李穎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思烈,這——我不明白!”她搖搖頭,放柔了聲音。“你不是去律師那兒嗎?”
忠烈沒有出聲,那失去光彩卻依然動人的黑眸漸漸浮起水霧,水霧——思烈,怎麼回事呢?
突然之間,李穎想到一件可怕的事,她忍不住機靈靈地打個寒噤,這紙條——可是芝兒寫的?芝兒——李穎的臉色也變了,會是——芝兒嗎?
“這是——芝兒寫的?”李穎問。“她人呢?”
思烈還是搖頭,整個人仿佛失去了靈魂。李穎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他眸中的水霧慢慢凝結起來,變成水珠,沿著臉頰滾下來。
“思烈——”李穎嚇得心膽俱裂。她已經想到可能發生的事,但她不敢相信,真的,芝兒不該是那種鑽牛角尖的女孩,芝兒——再看一次那紙條,她終於站不住,軟軟地跌落沙發。“芝兒她——她——是不是?你說——芝兒她——”
思烈搖頭,再搖頭,慢慢轉身,走回臥室,並順手關上房門,把李穎一個人留在客廳裏。
思烈終於又恢複沉默,卻在——這種情形下!
李穎沒有跟進臥室,她知道思烈想單獨冷靜一下。然而心中疑團不解終是難受,她考慮一下,撥了芝兒家的電話。
電話才一響就有人接了,卻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找誰?”
“葉芝兒——請問葉小姐在嗎?”李穎問。
“你是什麼人?和葉芝兒什麼關係?”那男人好像審犯一樣。“為什麼打電話給她?”
“我是她以前的同學,我姓李,請問她在家嗎?”李穎吸一口氣,力持冷靜。
“葉芝兒已經證實服食安眠藥過多而死亡,遺體已經運走,我是警方人員,還有什麼事嗎?”男人說。
轟的一聲,李穎的意識已經模糊,腦子裏隻轉動著一句話,“葉芝兒已證實服食安眠藥過多而死亡”,芝兒——芝兒——她竟——竟——不是意外吧?她留下了這張紙條,她寫著不願下地獄,寧願握牢今夜最後的幸福——上帝,她竟真的——是自殺吧?
她握牢在手中的幸福竟是最後一夜名義上的韋太太,她竟那樣不可思議地深愛思烈,她說她不恨,隻是瘋狂的忌妒,可憐的芝兒,她——她——鑽進了怎樣可怕的牛角尖?芝兒可憐,芝兒可憐!
好久,好久之後,天都黑了,李穎才漸漸有了意識、有了思想、有了感覺。看一眼臥室,房門依然緊閉,思烈依然把自己關在裏麵。
是思烈和李穎害了芝兒,他不能原諒自己,她也不能原原自己!
誰說愛倩原是無罪?若愛情傷及了第三者就是有罪,就是有罪!
李穎和思烈都感覺到犯罪,雖然法律不會製裁他們,他們卻不能原諒自己——
芝兒死了,芝兒竟死了!
思烈說昨天簽的那份離婚書不是正式的,今天再簽,今天芝兒已經死了,她仍沒有正式簽字,她依然還是韋思烈太太——她的死隻為保存這個身份。芝兒,芝兒,她竟是這麼癡的女孩!芝兒——唉!
☆☆☆
時間慢慢從身邊溜走,屋子裏漆黑一片,李穎沒有開燈,思烈也沒有,他在臥室裏做什麼呢?夜已深,初春的寒意仍重,隻穿著晨褸的李穎縮在沙發一角發抖,她覺得冷,好冷,那不隻身體上的冷,那冷發自內心,從每一個毛孔滲出來。
她已抹幹了眼淚,她已平靜下來,奇異地,她竟想到了她的小說,想到了《陌上歸人》,很自然的,一個結局就跳躍在腦子裏,那樣寫——該是合情合理,不會前後格調不統一,不會格格不入地怪異,是的,該那樣寫!
有了結局,李穎的心靈更平穩,踏實了,她抱緊了雙臂,深深吸一口氣,聽見壁上的鍾敲了六下。啊!六點鍾了,黑夜已過去,天快亮了!
就在這個時候,臥室門開了,思烈在黯淡的晨光中走出來。經過了痛苦自責的一夜,他的眼眶深陷,失神又憔悴,卻平添一抹令人心碎的木然呆怔。
李穎凝望著他,心中翻騰著難以忍受的疼痛,這是她惟一愛過的男人,愛得心力交瘁,愛得難以自拔,她把自己的全心全意,自己的靈魂、身體全交給了他,她曾告訴過自己,無論在任何痛苦、艱難、困窘的環境下,都要伴著他走完人生的道路。她曾發誓,無論在如何不得已,甚至不堪的情況下,都絕不離開他,放棄他。他們的感情是生命、靈魂的結合,他們——他慢慢地、沉重地走到她麵前,他的視線沒有一秒鍾離開她的臉,他的臉色平靜,眼中卻充滿了無奈的痛楚。
“我——”他的聲音低沉暗啞,再無生氣。
“你等我,五分鍾!”她從沙發上站起來,迅速地走回臥室。
他什麼都沒有說,她已知道他的心意?
五分鍾,他木然呆立在那兒,動也沒有動,仿佛他隻是一具會移動的軀殼。
然後,她出來,已換好了牛仔褲和短大衣,手上還提了一隻小箱子,就是她提來的那一隻。
“我預備好了!”她低聲說。
他全身一震,慢慢地轉身,看見她手上的箱子,也不言語,默然替她接了過來。
他們真是心意相通,靈魂相接,然而——
打開門,一前一後地走出去,乘電梯到樓下,在管理員詫異的眼光下,走出大廈。
他沉默地開著車,她沉默地坐著,經過了芝兒的死,經過了昨夜的掙紮,他們都已平靜——不,與其說平靜,不如說麻木。麻木的心已在痛苦、自責中老去。
汽車駛到陽明山下,天已大亮,思烈沒有直駛上山,他轉入了後山山腳下。
晨曦照射在梯田上,縱橫阡陌間全是淡淡金輝,薄霧悄悄地溜走了。
車剛停妥,她已跳下車,什麼也不說地往山坡小路走上去,她走得很快,這次她不必細聽,也能感覺到他跟上來,不是他的腳步聲,而是那熟悉的潔淨的男人氣息。
她沒有回頭,一次也沒有,一口氣走上了半山腰。走得太快,她已開始喘息,鼻尖也有細小的汗珠,這情景一如幾個月前,隻不過那次是開始,而這次是——結束,是結束嗎?那次她停下來,他遞來手帕,他忘情握住她還手帕的手——今天她不再停步,喘息也好,流汗也好,她不再停步了,是——不能停步命運已把他們安排成如此,停步也枉然!
終於走上山頂,終於到了她家園子後麵,她終於看見那古舊的灰色磚牆,她終於到家了。
回家——她心中湧上了說不盡的酸甜苦辣,她終於還是要回家,她強不過命運——或者說,她強不過芝兒?是嗎?她強不過芝兒?芝兒說過即使離了婚也一輩子不放手,誰說不是一輩子呢?
她伸手抹一把額頭的汗,他卻在背後握住了她,她不想再回頭,他卻扳轉了她。
“你可怪我?李穎!”他低沉地問。
“我愛你,思烈!”她搖頭,淡淡地,無奈地笑。“不論是以往、現在和將來,我愛你!”
他把她的手捧到唇邊輕輕吻一下,沉寂的黑眸中又有了冷冷的光芒——水霧?
“謝謝你,因為你這話,我會再站起來!”他說。聲音不但低沉,還顫抖。
“你一定會!”她深深、定定地凝視他,可能太用力,太用神,視線竟然變得模糊了。
他緊握著她的手不放,低下頭,沉思半晌。
“我——會回美國一段時間,這邊的事情一結束就走,”停一停,幾番矛盾,幾番掙紮,又說:“此去——我不能確定時間,也許一年,也許兩年,也許十年,也許二十年,也許——更久些,我不知道!”
她了解地點點頭,畢竟——芝兒失去了生命,是因為他們,他們不可能輕易忘懷!
“我明白!”她說:“以前聽過一首老歌,一位黑人歌星唱的,裏麵有幾句說‘沒有人能預言將來,背後是路,前麵是謎!’”
緊握她的手,他有一陣顫抖。
“李穎,你記得我昨天說的要尋一角芬芳泥土生根的話嗎?”他熱切地凝望她。一個模糊的希望令他又有了光和熱,雖然那隻是希望,而且遙遠。
她笑一笑,再笑一笑。
“還有哪兒比自己家園中的泥土更芬芳?”她指一指灰色圍牆。“我回家了!”
“是的!是的!”他喃喃地念著。是她的話鼓勵了他——是嗎?她永遠地那樣善體人意,又充滿信心!“若幹年後,家園中生根的那株小草會變成大樹嗎?”
“小草永遠是小草,不會變成大樹,”她溫柔得令人心都痛了。“也許經過了日子,經過了風雨,小草會變得堅強,變成一株勁草,不過——它始終在那兒!”
他眼中光芒一閃。
“她始終在那兒!”他重複著。“她始終在那兒!”
李穎強忍著一陣鼻子裏湧上來的酸意,她好嫵媚地閉一閉眼睛,來掩飾自己的軟弱——現在不是軟弱的時候!
“你現在下山嗎?我喜歡看著你走!”她提高了聲音。
“李穎——”他就是不肯放手,就怕她會逃開似的握得更緊。“你真——不怪我?”
“我喜歡你的善良!”她說:“現在有良心的男孩子越來越少了!”
“我——會在報紙上看完《陌上歸人》的連載!”他說。
“走吧!畢竟那隻是個故事!”她說。
他點點頭,再點點頭,凝視她半晌,緩緩地在她唇邊印上一吻,咬著唇,放開她的手,轉身大步而去,留在山頂的隻是她和她的小皮箱。
看著他越變越小遠去的背影,她的視線模糊了,軟弱和哭意占據了她的心胸,隻是一刹那,她又堅強了,為什麼要傷心?為什麼要哭?人雖遠去,心靈的聯係仍在,她愛過,得到過,被愛過,也付出過,何況還有個遙遠的、模糊的希望。希望也許永遠不會實現,然而希望畢竟是希望,不是嗎?
比起芝兒,她是幸福得多了,還有什麼可抱怨的?思烈的離開是良心加上道義,他是個善良的男人,他是值得的,即使是一輩子的等待!思烈就是思烈,沒有人能代替,在她和芝兒的心目中,他是永恒的!
提起箱子,她慢慢地走回家中,在按門鈴的時候,她忽然想起幾句歌詞——“莫記此中紛爭,不記恨愛相纏,隻記與你當年,曾經相識過!”
曾經相識過!心中流過一抹酸楚,一抹甜蜜。是哪一位有過風雨,曆經滄桑的人所寫?那份淡淡的無奈,淡淡的哀痛,淡淡的愁怨,不正是道出了《陌上歸人》的結局?
或者,這也不是真正的結局,生命繼續著,背後是道路,前麵是謎,誰能預言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