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門輕響,聽那敲門聲必然是母親。
“穎穎,有個朋友來了好久,你要見他嗎?”母親問。
“朋友?誰?”李穎從安樂椅上跳起采。他說過分居,他問過有機會可否請她喝杯茶,他——會是他嗎?
“姓潘,很有教養的男孩子,笑起來有一顆突出少許卻很親切、很稚氣的犬齒。”母親有敏銳的觀察力!
“潘少良!”李穎跳起來的那股勁兒消失,不是他——思烈。“他來做什麼?”
“他沒說,但耐性很好,坐了快三小時!”母親笑。老人家總喜歡有教養,有耐性的年輕人。
李穎猶豫一下,用手指胡亂地抓兩把頭發,找出一條橡皮筋把齊肩直發束在腦後,這才慢慢走出來。她是任何衣飾、任何發型都好看的女孩子,看她一條舊牛仔褲,一件真絲唐裝衫,那股灑脫勁兒真是無與倫比,還有那幹幹淨淨、精精致致的小臉兒,被束在腦後的頭發更顯出了倔強的性格。她不溫良如美玉,也不光芒如鑽石,她是——她是什麼呢?世界上難以找出更適合她的形容詞,她就是她,一個美麗、倔強、精致又灑脫的女孩!
“潘少良醫生,你有太多用不完的時間?”她笑,很明顯地諷刺意味。“三個鍾頭,你起碼可以看二十個病人!”
“有時候為一些值得的人浪費一點時間還是值得的!”他說。他的話永遠得體。
“值得的人?”她聳聳肩。“總有一天你會後悔!”
“對於決定的事我絕不後悔!”他肯定地說。充滿自信的眼光凝注在她臉上。
“好吧!”她不在意地坐在他對麵。“等了三個鍾頭,你總有一點目的,是不是?”
“今天我休假,想約你出去吃一餐飯,你認為這是不是目的?”他聰明地反問。
“想約人出去吃一餐飯就想到我?就不惜勞師動眾的上陽明山,吃完還得送我回采,這個算盤打不響!”半開玩笑地說。她從來不想和少良認真。
“這表示你不反對,是嗎?”他很會利用機會。
“人總要吃飯,我也不例外,”她淡漠地。“並不是說握圓珠筆寫稿的人都該吃墨水!”
潘少民笑了,又露出那顆看來親切的犬齒。
“和你談話實在是非常開心的一件事!”他說。
“很好!你提醒我以後可以像律師一樣收談話費,”李穎拍拍手。“這該是最好的無本生意!”
“女作家也談錢?”少良感興趣地。
“你以為女作家是怪物?是超人?為什麼不談錢?我寫文章賺稿費,賺版稅,這全是錢,沒有錢就不動筆,我銅臭氣重,因為我是食人間煙火的人,和任何人一樣,你別以為冠上女作家三個字的人會有什麼特別!”她尖銳地說。
“我說錯了,我道歉,”他立刻改變口氣。“我們什麼時候可以走?”
“走吧!”她站起采,拍拍舊牛仔褲。“和你這樣的醫生出去,我自然不必帶錢的,是嗎?”
少良微微一笑,就這麼伴著不換衣服,也不化妝,比普通人打扮得更隨便的李穎走出去。少良是有眼光也懂得欣賞,李穎這種女孩子是不需衣飾和化妝的,她本身的氣質、修養和風度就像一粒光華內蘊的明珠,在任何地方、任何場合都能發出與眾不同的光芒。
☆☆☆
他帶她到仁愛路四段的信陵。
“信陵?”李穎頗為意外。這兒都是影視圈子的人,這兒是愛拈花惹草的花花公子,這兒是想釣中國女人的無聊洋人愛來的地方,少良是個外科醫生。
“好不好?”少良一邊走下地下室樓梯,一邊問。“我沒來過,聽很多人提起,來見識見識!”
李穎也不出聲,被侍者接待在餐廳裏。
“你來過嗎?”他問。他的眼睛裏隱有笑意,一個眼睛會笑的醫生,和他——思烈的陰冷截然不同——哎!怎麼又想起思烈呢?
“來過幾次,和電影圈的人!”她淡淡地說。
“我見報上說葉芝兒要拍片了,是你的原著改編!”他突然說。
李穎忍不住皺眉,這個潘少良可記牢了葉芝兒這名字。
“不知道,我說過賣出去的小說版權就一律不認賬,不理,與我再無關係!”她說得有點冷峻。
“但報上說女主角是你認為很滿意的!”少良不放鬆。
“你——對芝兒有興趣?”她的笑容已極為勉強。“是不是想要我介紹?”
“不——我總覺得你和葉芝兒之間必定有些什麼,”少良微笑搖頭。“每次提起她,你就很不自然!”
“你認為我和她之間有什麼?”李穎沉下臉,聲音也變得冷硬。“同性戀?”
“不——好吧!我們換個題目。”他終於知難而退,他有什麼資格追問這麼多呢?好奇和關心都不是好理由。“下午幾個鍾頭都在書房寫稿?”
“關在書房裏可以做好多事,不一定是寫稿!”她的語氣有永不妥協的意味。“下午我在發呆!”
“發呆!”他叫起來。“你在裏麵發呆而我在外麵苦等?”
“很不公平,很劃不來,是吧?”她嫣然一笑。“最好下次別再來,李穎是個不容易接近的怪物!”
少良凝望著她,長長久久不移動視線。
“我有一對專透視人心的眼睛,你信嗎?”他說。他實在是有耐性而且有恒心,他該會成功的,會嗎?
“可惜我根本沒有心!”她笑。很針鋒相對地。
“你的心呢?”他感興趣地。很少有這樣的女孩,尤其現在台灣女多男少,女孩子都很想抓往一個可托付終身的對象,李穎卻拒人於幹裏之外。
“一根草會有心嗎?”她搖搖頭。
“你的心和感情全投入了文章?”他在猜。
“自作聰明,寫作並非我的全部,而且我不狂熱,我隨時隨地預備放下筆!”
“隨時隨地?”他咀嚼著這幾個字。
“我的意思是說如果找到一件比寫作更值得我去做的工作!”她立刻說。她不容許他誤會她的意思。
“什麼工作比寫作更值得你去做?”他打破沙鍋問到底地說。
“到目前為止,還不知道!”她坦率地說。
“能不能做個比喻,像——結婚?”他在試探。
“不能!”她斷然否認。“我所指的另一件事不是結婚,我不是適合結婚的那一類型女孩!”
“很時髦的話,不是適合結婚的女孩!”他也笑了,笑得非常特別。
她了解他話中的不以為然,卻毫不在意,無論如何,潘少良和她之間沒有關係,她不可能因為同吃了一餐飯,相聚了幾小時而改變自己的心意。
“平日休假時間怎麼過?”她問。很平淡的話題。
“遊泳啦,打網球啦,或者看一點書,我是個很有規律的人!”他說。
“我不會忘掉你是醫生!”她說。
侍者送來湯,他們開始慢慢地吃。周遭的氣氛很好,餐桌上相對的兩人卻並不十分融洽。
然後,侍者送來第一道冷盤,李穎拿起刀又——唔!有些什麼不對,她發覺不知哪兒射來的視線長長久久停在她臉上,是什麼人?來免太放肆了,當她是什麼人呢?那種在“信陵”擺著攤子,一釣就上手的九流明星?
她皺緊了眉頭,用冷漠傲然的視線靜靜搜索著,她才不在乎對方是什麼人,故意要出他洋相。
在連著鋼琴的酒吧上,她看見一個人,一件黑色長袖T恤,一條白長褲,襯托出一身鮮明的陰冷對比,她心中一顫,誰——有那樣無與倫比的性格和氣息?再往上看,她遇見了那對會令她的心碎成片片,消失在天涯海角的眼睛。他——韋思烈怎麼也在這兒?
她勉強擠出一個令自己發抖的微笑,思烈對她揚一揚手中酒杯,竟——竟對著她走過來了。
“嗨!”他站在她麵前,那深如海、冷如冰卻又似乎蠻有感情與真誠的眼睛就停在她臉上。
“嗨!”她臉色平靜如恒,誰能知道她心中波濤洶湧?
詫異的是少良,他抬起愕然的臉,望望李穎又望望思烈,這兩個人互相隻“嗨”了一聲的人,為什麼竟有那樣驚心動魄的眼光?他們之間的心靈溝通難道根本已不需話語?
然後,思烈的眼光掠過少良,他很肯定地說:
“你一定是潘少良醫生了,”他的記憶力真驚人,李穎隻提過一次的名字。“我是韋思烈!”
“請坐!”少良禮貌地站起采。他十分欣賞這種氣概,這種氣質的男孩子,但是——他能感覺到從思烈身上發出來的強大壓力。
思烈看一眼沒有特殊表情的李穎,坐了下來。
“李穎提起過你,”思烈解釋著。“剛才見到你,第一個印象就是——你是醫生,很直覺的!”
少良也看李穎,他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在思烈麵前提自己,李穎卻是平靜自然地微笑,他看不出個所以然。
“一定是我身上有藥水味!”他半開玩笑。“韋先生——”
“我在教書!”思烈立刻說。他的聲音低沉引人,和他充滿男性魅力的外型配合得十分完美。
“教書?”少良意外極了。這種外型,這種氣質,這樣的風度,教書?
“思烈是台大電機係的客座教授!”李穎輕描淡寫地說:“他當然不是人們想象中那種教書的!”
少良釋然地笑了。另一個疑問又在心中浮起來,這韋思烈和李穎之間有什麼關係?看他們的神情奧妙,這關係——一定相當特殊。
“思烈的太太是我的同學!”李穎似乎看透了少良的思想。“我們以前就很熟!”
“哦——”少良反而意外了。隻是同學的丈夫?為什麼那互相凝視的眼光那樣不同凡響?“太太沒來?”
思烈微微牽扯一下嘴角,他這男人中的男人,連笑起來也是那麼與眾不同。
“這種場合,我喜歡一個人來!”他說。
李穎眼光閃一閃,卻是沒出聲。他既不提芝兒,她自然也不多事,人家夫妻分不分居也與她無關。
“如果我猜得不錯,尊夫人是葉芝兒!”少良敏感得驚人,他已經聯想到了。
“你認識她?”思烈皺皺眉。無論誰提起芝兒的名字都令他厭煩。
“在電視上見過一次!”少良看李穎,她隻漠然地望著桌上的杯子。“印象很深刻!”
思烈冷漠自嘲地笑一笑,不再說下去。
侍者又為他們換上一道菜,是腓力牛排,拿上來時還吱吱作響,一陣陣蒜香味撲鼻而來。
李穎先用刀子開始切牛排,從思烈坐下來之後,她就極少出聲,神態也更冷傲。少良很懷疑,他們之間到底有著些什麼呢?思烈也不再說話,難道任這場麵僵下去?然而——他又該說些什麼話才好?才得體?
突然,少良褲腰處的遙控電話“嗶嗶”響起來,思烈的眼光移過來,李穎也抬起頭,都很意外。
“抱歉,我去打個電話!”少良放下刀叉。
他一離開,桌子邊隻剩下思烈和李穎,總是這樣的,從開始認識的第一天到現在,他們從末特意約會或安排見麵,然而往往有許多單獨相處的機會。
可惜的是雖然有機會單獨相處,卻沒有心靈相通。
“潘少良——很好!”思烈說。他的嗓子是天生低沉的。
“——他隻是個醫生!”李穎不置可否地低下頭吃牛排。
“我們總是在意外的場合、意外的地方和時間碰到!”他凝望著她。
“這兒——並不怎麼適合一個大學客座教授來!”她不看他,仍繼續吃牛排。“電影圈的,電視界的,三山五嶽道上的人馬,台北市的花花公子,想釣中國妞兒的無聊洋人,你能習慣這氣氛?”
“在某些事上,我不如你想象中的正經!”他說。
“我想象中?”她嘲弄地笑了。“我沒有想象過,直覺的,大學教授不適合這兒!”
“你怎麼知道我不是來釣妞兒的?”他問。陰冷的眼光和漠然掩不往的真誠,她怎能相信他的話?釣妞兒?天都塌下來了。
“這兒的九流明星不對你的品位。”她笑。
“她們不及芝兒的一隻小手指!”思烈正待說話,滿臉歉然的少良匆匆走回來。
“真是抱歉之至,早上開刀的一個病人有了不尋常的反應,醫院要我立刻回去,”少良望著李穎。“你不會怪我的,是不是?”
“你回醫院吧!”李穎大方地笑。”我可以自己回去!”
“不——韋先生,能不能請你幫我送李穎回去?”少良情急地。“她家太僻靜,我不放心!”
“可以!”思烈看李穎一眼,黑眸中光芒耀眼。
“謝謝!”少良和思烈握一握手,轉向李穎說:“我再給你電話——哦,我已付了這兒的賬,再見!”
不是戲劇化,人生中誰沒有幾次巧合?偶然?
☆☆☆
李穎明知思烈在那兒,卻是低著頭一直吃完整塊牛排為止。思烈要替少良送她回家,她——怎能不緊張?這緊張又怎能被他看見?
“芝兒的戲開鏡了!”她用紙巾抹抹嘴角,抬起頭。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冷峻厭煩地。
“抱歉!”她聳聳肩,隨手取下束頭的橡皮筋,任直發垂在肩上。
“和男朋友出來——”他大概想說她裝束隨便,終於沒有說出來。“最近有什麼新作?”
“正在苦惱中!”她搖搖頭。“有了大概的故事輪廓,塑造不出男主角的形象!”
“哦?這是很困難的嗎?”他問。
“看情緒而定,有時容易有時難,”她淡漠地笑。“要看我的情緒好壞!”
“現在情緒低落?”他凝視她。
“隻是懶!”她避開了他的視線。
“是個怎樣的故事?用什麼書名?”他再問。
她很意外,忽然會對一本文藝小說感興趣?他絕不是看小說的人。
“故事——老實說並不完全成熟,我會隨時改變情節,”她考慮著。“書名也還沒想到!”
他為自己點燃一支煙,慢慢地吸著。
“為什麼不寫一本關於你自己的小說?”他問得突然。”我?”她心中重重一震,神色也變了。“我沒有故事,過去的二十四年都像一本流水賬,不值得寫!”
“那麼——我呢?我和——葉芝兒?”他再問。
她的心又亂又緊張,還有絲模糊的喜悅,還有絲說不出的惆倀。寫他和葉芝兒?那——那——
“自然——還牽涉到一些人,”他又說,很真摯地。“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坦白地把這兩三年的感受告訴你,我相信——會是很好的題材!”
“我——考慮!”她長長地吸一口氣,把自己從紛亂中拔出來。如果她聰明,如果她理智,她不該再和他聊下去,她不該再跟他見麵,她不該再——哎!她能自拔嗎?已經好幾年了!“現在我想回家!”
“回家——好吧!”看見她已站起采,他隻能點頭。“我的車在外麵,我送你!”
“如果不方便,不必客氣,計程車很多!”她非常地不安,她深知絕不能再卷進這漩渦。
“晚上我多半沒事!”他跟在她後麵走上樓梯。
仁愛路上的夜是靜謐的,美麗的,她卻無心欣賞,她滿心隻是逃開、避開的念頭。
上了他小小的“保時捷”跑車,她那總是冷傲的精致勝上浮現了一抹奇異的紅色,他從後照鏡中望見了,隻是一眼,他眼中似冰封的陰冷中透出了一絲溫柔。
“以前的事——我很後悔!”他低沉地說。
她心中一陣天崩地裂的大震動,幾乎想奪門而出——她忍住了,她不願在他麵前表示任何情緒,永不!
她是那麼高傲的女孩!
“是嗎?”她的聲音卻是那麼淡漠。“生命中,誰都有幾件值得後悔的事,這原是人生!”
“我也——抱歉!”他看她一眼,汽車如箭般射出去。
抱歉——又能怎樣?隻不過替串綴著歡笑與淚的生命加一分惆悵,添一分滄桑。這抱歉——來得太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