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清楚你是一成不變,我怎麼會要求分居?”她眨眨眼,好得意似的。“除了我之外,沒有人可以占有你!”
“你快走,”思烈臉都氣青了,偏偏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你不要惹得我真發火!”
“真發火又怎麼樣?”她挨近他。“像在美國一樣?打我?”
“葉芝兒,你——”他重重哼一聲,大步返回房裏,並迅速反鎖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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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惹火的、性感的、野性卻又狡猾的女孩就是葉芝兒。李穎、陳翠玲她們的同學,一個思想新潮邪氣,行為怪異的叛逆的模特兒。她隨著結婚兩年又分居的丈夫韋思烈回國,展開了她多姿多彩的社交生活,同時又好像對思烈並未忘情,糾纏不清。他們並設有住在一起,卻又三天兩頭的來找他,諸多要求,借故逗留,使得思烈這個退職丈夫煩惱不堪,卻又無可奈何。
事實上,她名義上還是他太太,他不能太拒她於千裏之外,以她的脾氣,沒有什麼事做不出來的,他是大學電機係的客座教授,無論如何要顧及自己名譽、麵子,所以內心盡管痛苦、厭煩,表麵上隻能忍耐,他實在不想成為報紙上社會版的頭條新聞。
“思烈,限你一分鍾出來,”芝兒在用力捶門、踢門,聲音又尖又利。“你若不出來,所有的後果你自己負責!”
思烈平躺在床上,對門外的踢打、威脅充耳不聞,應付芝兒他已疲乏,已精疲力盡,後果——也由她吧!她想把天也翻下來,他隻好任它壓死。從結婚的那一刻開始,他已惹下永恒的煩惱!
然後,門外踢打的聲音平靜下來,尖叫聲也消失,隻不過半分鍾的時間,唏哩嘩啦的玻璃破碎聲,砰砰碰碰的重物落地聲,芝兒又開始了她的拿手好戲——破壞和毀滅。葉芝兒所到之處,誰說不是血雨腥風?
再過一陣,連破壞聲也停止了,隻剩下一片反常的寂寞,這反而令思烈不安了,芝兒肯定還沒有走,她在做什麼?她不會傻得去傷害自己吧?
他不能再躺在床上,芝兒與所有人不同,別人不會做的事她卻可能做,她的脾氣一上來,連她自己也控製不往,萬——想著那些玻璃碎片,他再也忍不住的打開門衝出去,他——觸目所及,剛才還整齊、完整的客廳已是一片淩亂,打碎的花瓶、果盤、水晶吊燈、掛鍾,房東珍藏的非洲木刻,全套價值昂貴的意大利細瓷——
思烈攤開雙手,長長歎一口氣,如果他能,他願殺了她,她那間歇性的破壞狂已帶給他不少次的麻煩,賠錢事小,許多東西是有曆史性、有紀念價值的,叫他怎麼辦?
再看一看,芝兒卻得意的在微笑,站在未被碎片波及的廚房邊欣賞自己的戰績。
“現在你滿意了吧?還不走?”他大吼一聲。
“如果你答應陪我參加宴會,我可以留在這兒幫你清理一切!”她若無其事地說,她那破壞,似乎理所當然。
“我沒空!”還是那句老話。“我要約房東見麵,商量怎麼賠償他的損失!”
“小兒科!”她不屑地。“這一點點破銅爛瓦值多少錢?有什麼好緊張的?”
“你自然不緊張,道歉賠錢的都不是你!”他沒好氣的。
“笑話,你難道不該替我賠?我是你什麼人?你說!你說!”她作勢欲撲過來。
“你是葉芝兒,我已分居的太太,”他一個字一個字說:“我們正預備離婚!”
“離婚?!永不!”她敏感地尖叫起來:“我們隻是分居,我從沒說過離婚!”
“不離婚為什麼分居?”他努力壓抑怒氣,當年他為什麼會跟她結婚?真像做夢一樣。“有什麼條件你盡管開出來,我盡可能滿足你!”
“當我是什麼人?條件?”她嗤之以鼻。“誰稀罕你的錢?我永遠是韋思烈太太!”
思烈緊緊地盯著她,他已忍無可忍,天下還有比芝兒更可惡,更莫名其妙,更不可理喻的女人嗎?但——終於還是忍往了,他的拳頭已捏得緊緊的,他強迫自己大口大口地吸氣,直到那——殺人的衝動過去。
“下次我不在家,請不要進我的屋子!”他說。
“丈夫的屋子太太不能進?”她哈哈笑。“還有比這更荒唐的事嗎?我根本不要鑰匙,樓下管理員替我開的門!”
他臉上的肌肉不聽指揮地顫抖一陣,他閉口不言。
“喂,到底有沒有晚餐可吃?肚子餓了!”芝兒抿著嘴說:“晚上還有宴會!”
忠烈不聲不響地拾起茶幾上的車鑰匙,大步向外走。
“你去哪裏?等等我,思烈!”芝兒追出來。
在大門他猛然轉身,一個字一個字對她說:
“我去找一處永遠、永遠看不見你的地方,葉芝兒,這些把戲,你還玩不厭嗎?”
“你躲不開我的,”她胸有成竹地笑。“除非我有心放過你,否則你走到天邊我也能把你捉回來!”
“芝兒,為什麼我們不好好談談呢?”他歎一口氣,軟言相求。“分開來對大家都好,是不是?”
“可以談,等一會兒你陪我參加宴會!”她打蛇隨棍上。
“唉!好吧!”他妥協了,他永遠不是她對手,他自己也明白。“什麼時候?什麼地方?”
“你換衣服,然後到我家晚餐,等我換了衣服一起去,”她勝利地笑著。“主人是一個很有名氣的導演!”
“導演?”他呆怔一下,芝兒什麼時候和電影界搭上關係?她實在是很有辦法的女孩子!
搖搖頭,他走回臥室換衣服。電影界是他無法想象的一個圈子。今夜怕又得受罪了。
“你知道嗎?思烈,”芝兒興高采烈地在外麵說:“他們要拍一套形式很新的電影,女主角的型和我很像,我一個朋友把我介紹給導演的,他欣賞得不得了,他說我一定會紅!”
“紅了又怎樣?”他換了衣服出來,冷淡地諷刺著。
“紅了又怎樣?”她哈哈大笑。“也許那個時候我會考慮跟你離婚,真的!”
“那我該日夜禱告你一炮而紅了!”他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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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樓下,他徑自攔了部計程車,令芝兒大大不滿。
“為什麼不開你的車子去?坐計程車多寒酸!”她怪叫。
“你現在還沒有紅,緊張什麼?”他漠然不動。
很快的,到了敦化南路她的家,那是一幢很漂亮的四十多坪公寓房子,也是思烈付錢租的。女傭人已經預備好晚餐,又替芝兒放好洗澡水,預備好晚禮服。她倒是非常會享樂的人呢!
思烈默默地吃著晚餐,甚至連眼角也不瞥芝兒,他們曾是怎樣的一對夫婦呢?隻不過短短的兩年,就弄得——水火不相容的。
晚餐後,在女傭的服侍下,芝兒換上了金光閃閃的晚禮服,今年外國流行金色的,她永遠站在潮流的前麵。
“漂亮嗎?”她在他麵前轉個圈。
“嗯!”他冷冷地應一聲。
“你這人,難道不能熱烈一點嗎?”她不滿極了。“說我一聲漂亮會要你的命?”
他的濃眉緊緊地鎖在一起,很不耐煩地說:
“能去了嗎?我明天早晨有課!”
“你這客座教授,比做大校長還了不起!”她咕噥著隨他走出去。
若隻看外表,他們倒也極相稱。她性感耀眼,他冷漠陰沉,不過,若論五宮的端正,若論臉孔,她就遠不如他了,她隻勝在“型”。
到了一幢獨立的花園洋房門外,按了門鈴之後,她正色對他說:
“你隻是我的男朋友,記住!”頓一頓,又說:“我們已分居,我不再是韋思烈的太太!”
“你記得分居了吧?”他冷笑。
她竟是極端地自私,她做的每一件事情都為自己打算,她絕對不理會對方的感受,隻要有利於她,她真是——義無反顧。
他們被迎進一間並不太大,也不算講究的客廳,令人不安的是,裏麵每一個人都打扮得很隨便,對於盛裝而來的他們倆,都投來驚異的眼光。
“你的宴會!”他萬分不滿。
“誰知道他們都是些不懂禮貌的老粗?”她輕蔑地。
一個胖胖的中年人迎過采,他就是要拍形式很新的電影導演?看他的外表——他新不到哪兒去。
“嗨!導演,”芝兒果然這麼招呼。“我的男朋友韋思烈!”
導演上上下下的打量思烈一陣,看來他對思烈的興趣比芝兒更濃。
“韋先生是做哪一行的?可有興趣拍戲?”導演可以說目不轉睛,他被思烈雕刻般的外型震撼了。“我敢擔保以韋先生的外型,一定紅,一定紅!”
芝兒幹笑兩聲,看見思烈的臉已沉下來。
“哎——思烈是台大電機係的客座教授,也是剛從美國回來,他大概不會演戲吧!”
導演愣了一陣,台大的客座教授?看他這笑話鬧得多離譜。
“哎——請進,請進,”他自己打著圓場。“原來是大有學問的人,真是失敬!真是失敬!”
思烈冷著臉,一言不發的坐在那兒,他知道會格格不入的,但情形比他想象的更糟,若不是芝兒說過紅了之後會考慮離婚,他真想掉頭而去。
“不是說今夜要討論角色的問題嗎?”芝兒問。所有的人都在偷偷打量她,她有滿足感,情緒也好起來。
“是,是,”導演看一看表。“這一部戲是改編自今年最暢銷、最轟動的一本小說,我們等原作者來,她會給我們提供最寶貴的意見!”
“是誰?哪一位名作家?”芝兒是不甘寂寞的。
“李穎——哎!她來了!”導演匆忙迎向門口。
李穎——芝地和思烈都變了臉色,是那個——李穎嗎?兩年之間她變成了名作家?
他們不約而同地望向門邊,導演殷勤迎進來的女孩子纖細雅致,那張冷傲精致的臉上,帶著一絲好灑脫、好不經意的微笑,她——不是李穎是誰?
“李穎來了,我來給你們介紹——”導演大聲說。
李穎大大方方,瀟瀟灑灑走到他們麵前,看見他們也沒有意外的表情,她的冷漠,她的傲然帶來了一陣強大得難以抗拒的壓力。
“嗨!芝兒,思烈,你們好!”她伸出右手。
即使潑辣、誇張如芝兒,也給她鎮往了。她不由自主地站起來,不由自主地伸出自己的手,令她疑惑的是——李穎的手怎麼冰冷如斯?
“真想不到——是你!”芝兒說得有些口吃。
李穎淡淡一笑,收回自己的右手又伸向思烈。
思烈似乎——僵了般的站在那兒,本已鬱結著的濃眉鎖得更緊,他機械地伸出右手,隻是輕輕一握——他也震驚,平靜自然的李穎的手不但冰冷,而且在輕顫,這——表示什麼?
李穎冷傲地牽扯一下微抖的唇角,一個淡得幾乎捕捉不到的微笑,那抹遺世獨立的孤傲——思烈的心已縮成一團。回國之後最怕見到的人,想不到竟會在這種毫無防備之下遇到了,而且在這種難堪的場合中——他慚愧得想去死,卻——又會死得絕不甘心,他——終於又見到了她。
“怎麼沒聽你提起呢?”導演疑惑地望著李穎。“原來你們是朋友!”
“我和芝兒是老同學,”李穎對胖導演沒有笑容。“和思烈也是老朋友,我並不知道你請了他們!”
“芝兒將是這部新片的女主角,”導演叫:“我幾經辛苦才找到她,李穎,你看她是否合適?”
李穎微微歪著頭,這是她沉思的動作——她的老動作,她一點也沒有改變,變的隻是周遭的一切,隻是周遭的一切。
“應該是合適的,”李穎慢慢說,很自信,很肯定的。“尤其是發型,和我書中描寫的一模一樣,是美國最流行的‘佛羅娜,佛賽,美傑’式的!”
“你是說Charlie’sAngel那個金發女主角?”芝兒嚷起來:“她是我的偶像!”
“不要讓別人做你的偶像,”李穎笑。“芝兒,你就快成為別人的偶像了!”
“是嗎?啊!是嗎?”芝兒笑得眉飛色舞,她夢想成名,和美國的佛羅娜一樣紅,似乎,她的機會已到手。
“李穎認為合適我就放心大半,”導演很是討好。“這樣吧,反正攝影師來了,不如先拍幾張造型像,明天可以見報,讓我們這部片子未拍先轟動,如何?”
“好主意,”芝兒跳起來,越眾而出。“擺姿勢是我的本行專長,在哪兒拍照呢?”
攝影師、打燈光的幾個人都圍了過去,導演也跟在一邊指指點點,沙發的這角落一下子安靜下來,隻剩下沉默對坐的李穎和思烈。
“見到你——真的很意外,”他的聲音低沉,真摯。“尤其在這種環境裏!”
“是嗎?”她不置可否地。“你答應芝兒拍戲?你可知道——這部片子有暴露鏡頭?”
“她的事我管不著,”他厭惡地。“她願意怎麼做就怎麼做,她有絕對的自由!”
“美國式的民主?”她淡淡地笑。
他冷漠深沉的眸子裏光芒一閃,慢慢地吐出幾個字。
“我們——已經分居了!”
李穎不能置信地睜大眼睛,她用了全身的力量才壓住了幾乎衝到喉嚨的“啊!”無論如何,她不能表示意見,更不能表現任何情緒。她要置身事外,尤其是在他們夫婦間。
“你不覺得意外?”他問。
“我該覺得意外嗎?”她笑了。那漠然,那毫不經意,使他的五髒六腑都翻攪起來,這結果是他自找的,一開始就注定了如此,她會意外嗎?
“這些日子,你好嗎?”他深深凝望她。
“很好!至少我成了名!”她聳聳肩。
“我——不是指這些!”他再說。
“那是指什麼?”她又笑了,很自嘲地。“哦!我沒有結婚,有一些打不動我心的男朋友,就是這樣!”
“可是因為你驕傲?”他問。聲音裏明顯的有些其他的東西,好像關注。
“驕傲是女孩子的致命傷,”她看他一眼。“如果是缺點,我改不了,任誰也改變不了我!”
“你看來一點也沒有變!”他輕輕歎息。“而我——活在一串永無休止的噩夢裏!”
“要不要我介紹個醫生給你?”她是故意聽不懂吧?“很不錯的,叫潘少良!”
他無奈地搖搖頭,突然站起來。
“請轉告芝兒,我先走了。”他說:“如果有機會,我能約你喝杯茶嗎?”
她微微一笑,移開視線,她沒有說好或不好,她沒有拒絕也沒有接受,她——還是像兩年前一樣,一模一樣!
誰能了解她呢?一個孤傲、美麗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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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穎苦苦思索兩小時之後連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她推開空白的稿紙,扔開圓珠筆,把自己擲向那張厚軟、舒適的安樂椅上,靜靜地躺著,不動也不出聲。
寫作原是一條孤寂的道路,沒有人能幫忙,沒有人能陪伴,必須在安靜的環境裏,用自己的手和筆把自己所思所想所感所觸,一個字一個字寫出采。這本是一份很好、很有意義的工作,喜歡和願意獻身這份工作的人雖然多,然而能長時間的固執著寫下去的人卻不多,畢竟不是人人能忍耐這條道路上的孤寂,除非是無可奈何又無可選擇的,像李穎。
李穎並不真正那麼狂熱於寫作,她也希望像一般年輕人一樣去玩去鬧去結交異性朋友,大多數的時候,她發覺在人多的熱鬧場合裏,她往往更寂寞、更孤獨,所有的人都與她格格不入。而且,她寫第一本書就成名了,成名之後寫與不寫也仿佛身不由主,出版商追著她,讀者歡迎她的作品,她自己也覺得不寫可惜,於是,一本本印著李穎原著的小說就呈現在世人麵前了。
最重要的,寫作有時候能填補心中那份空虛、失落,和那段被踐踏過卻永遠難忘的感情。
在寫作的道路上,李穎一直是順順利利的,像今天這麼苦思兩小時而又寫不出一個字的情形是絕無僅有的。她知道自己為什麼寫不出文章來,她十分清楚地知道,她心亂,她完全不能平靜了。
從再見到芝兒和思烈的那一刻開始,她就不能平靜。外表看來,她是冷傲瀟灑的,那是她用了長長兩年的時間所造成的殼,她必須如此,她是個驕傲的女孩,痛苦和傷痕隻給自己看到,絕不可能展示在人前,尤其是芝兒和思烈,她怎能在他們麵前示弱呢?
其實,再見他們的那一刻她激動得厲害,她的手冰冷顫抖,她幾乎控製不往自己——他們可曾發現?芝兒或許不會,芝兒隻熱衷於當明星,名成利就,思烈——他那呆怔和震驚代表了什麼?唉!為什麼又要見麵呢?思烈那性格和完美如雕刻般的臉沒有半絲改變,就連眼中陰冷難懂的光芒也依舊,他——變的是什麼呢?周遭的一切?人生為什麼有那麼多的曲折迂回呢?為什麼不是直線的人生?對與錯也一直這麼走下去,永不要回頭,永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