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3)

第一片落葉飄落地上,天地間已是一片深秋的意味,幹爽的涼風令人精神一振,積壓在心中的鬱悶已隨那淡淡的雲,輕輕的風消失無蹤。

剛起床,李穎就接到翠玲打來的電話。

“李穎,看報了沒有?葉芝兒接受訪問的那一段!”翠玲大聲問。

“還沒有,”李穎推開窗戶,吸一口新鮮空氣。“我起床不到三分鍾,還摸不清東西南北哩!”

“快點找報紙看,精彩得很!”翠玲永遠改不掉她“八珍”多事的毛病。“葉芝兒說沒有結過婚哦,甚至還沒有親密的男朋友,我的天,姓韋的怎麼忍得往?”

“人家夫妻的事你管得了那麼多!”李穎淡淡地笑。“這是美國式的民主,自由!”

“我受不了,真想打電話去報館揭穿她的底細!”翠玲是衝動派的人。

“算了吧!揭穿了,女主角也不會落到你頭上,”李穎笑了。這麼多年來,翠玲總是無條件的站在她這一邊,不分青紅皂白地幫她,這份友誼實在令人感動。“想想你肚子裏的孩子,你就會心平氣和了!”

“我的事與肚子裏的孩子有什麼關係?”翠玲嘟噥著。“喂,李穎,聽說姓韋的也回台北了!”

李穎不出聲,說得少就錯得少,對嗎?

“你聽見我說話沒有?韋思烈也回台北了!”翠玲不滿地怪叫。“你怎麼麻木不仁似的呢?”

“聽見了,韋思烈回到台北,我也見過他!”李穎說。還是淡得不帶一絲煙火味。

“你——見過他?”翠玲意外得呆了,傻了。“老天,你怎麼見過他的?你怎能——李穎,你瘋了?”

“不隻見過韋思烈,也見過芝兒,”李穎輕描淡寫。“台北的圈子就這麼小,碰到了我總不能裝作不認識!”

“後采怎麼樣?結果怎麼樣?”翠玲大感興趣。“葉芝兒和姓韋的表情如何?他們一定想不到你就是鼎鼎大名的女作家李穎,對不對?”

“沒有怎麼樣,打個招呼而已!”李穎說:“至於他們的表情,我倒真沒注意!”

“那個姓韋的有沒有後悔?有沒有羞慚得很?想不想一頭撞死以謝天下人?”翠玲用誇張的口氣問。

“看你說什麼?”李穎被逗笑了。“人家為什麼要後悔?為什麼要一頭撞死?為什麼要羞慚?翠玲,別孩子氣地胡思亂想!”

“胡思亂想?天地良心,李穎——”翠玲怪叫起來。“以前的事——好吧!算我多管閑事,不過姓韋的這次是自找苦吃,自作自受啦!”

“人家有名有姓,叫什麼姓韋的!”李穎笑。“芝兒否認結婚當然是為電影宣傳,你別認真!”

“韋思烈要等到帽子變綠才出聲嗎?”翠玲歎息。“天下怎會有這樣的男人?”

“他是怎樣的男人不必我們操心,翠玲,孩子還沒生下來,你怎麼就變成老太婆似的!”李穎一直在笑。

“憑點良心,李穎,若不因為你——我不相信,你心中難道全無芥蒂?”翠玲說。

“我把過去的一切埋葬了!”李穎淡漠地。“過去的快樂與不快樂。我抓得回來嗎?”

翠玲呆怔一下,終幹說:

“算我多事了,以後我不再提他們,不過——潘少良呢?他約你吃過飯,是嗎?你對他印象如何?”

“還說不多事,”李穎的聲言靜如止水。“潘少良隻不過是個普通的男孩子,他去我家坐了三小時,我隻好和他出去吃飯,我有時也會心軟的!”

“會不會他等了三個月,或者是三年之後,你心一軟就讓我們聽見教堂鍾聲?”翠玲在試探嗎?

“絕無可能!”李穎想也不想地說。

“哎——好吧,”翠玲了解地歎口氣。“我會暗示他,叫他別浪費精神了!”

“這是你今天最夠朋友的一句話!”李穎說。

她們又聊了幾句,就掛了電話。

☆☆☆

李穎去浴室洗臉,加了一件牛仔布做的唐裝,獨自走進深秋的陽明山那幅畫裏。她有清晨散步的習慣,從念大學的時候就開始了,因為她知自己運動時間太少,清晨散步不但是一種運動,也可呼吸新鮮空氣,更可在這一天最清新的時間裏,構思她的小說情節。

她總是沿著她家園子後麵的梯田走下去,梯田整齊而美麗,阡陌縱橫,直走下去可以到岩山峽。每天她散步時,附近的農人們都開始工作了,對李穎這位“大屋子裏的小姐”投以友善親切的招呼,在朝霧中麵對著那許多樸實的麵孔,實在是件舒暢的事。

今天可能因為接了翠玲的電話而遲了些,早起的農夫有的已經工作完畢回家了,梯田中顯得冷冷清清,更增添了幾分秋意。

李穎雙手插進裙裝口袋裏,悠閑地慢慢往下走,腦子也開始轉動,把那一個新的故事翻來覆去地想著。或者這就是她苦思兩小時而無法下筆的原因吧?這故事是相當好,隻是缺乏了親切和共鳴,她無法把自己的感情投進去,不投入感情自然就難下筆了,是不是?

李穎自己深深明日,她的文筆不特別好,她的故事更不哀豔纏綿,過於誇張,也不過分新潮,讀者喜歡她的文章往往就為那份親切共鳴,為那份她投入了文章的感情。她很注意這一點,或者說,這是她的風格,為了保持風格,她寧願用更多的時間和腦筋。

已經快到山腳,她停下腳步,這個時候她告訴自己,那已經構思好的故事不適合她寫,如果硬要寫,她會寫得很差、很糟、很失敗,她必須再想另一個故事!

另一個故事——她搖頭苦笑,下星期就得見報了,她可有時間想另一個故事?

突然之間,她想起了思烈的話,他說:“為什麼不寫一個關於我和——葉芝兒的故事?我可以坦白地把這兩三年內的一切告訴你,當然——也牽扯到一些人——”她的心一下子就熱起采,整個人都興奮了。是啊!為什麼不寫一個思烈、芝兒和“牽扯到一些人”的故事?那是很好、很好的題材,那定是最轟動的故事,一定是——

☆☆☆

四周小小阡陌盡頭站著一個男人,遠遠的隻看得見他的修長、英偉和那一身柔和的淺米咖啡色,他背著朝陽,迎著深秋的涼風,一種經曆過世界,一抹淡淡的滄桑,一份——似乎因失落而獲得的成熟感,啊——那樣一個鮮明的性格,該是一個突出的男主角——李穎心中火熱地加快了腳步,她要看清楚那一個人,她要為新書中男主角鉤畫出更清晰的形象,她——啊!她又想到一個好書名,很有意境,很有味道的,那本新書可以叫“陌上歸人”,是不是,陌上歸人——就這麼辦!

這是深秋清晨的靈感,這是陌上那迎風靜立的男人帶給她的意念,這是——

她終於看見了那男人,她終於走近了他,她——任她再怎麼壓抑,掩飾,任她三年來所造的殼再堅硬,她無法收得往那已衝口而出的“啊”,和那滿臉的震驚,激動。

“啊——”她這一聲呼喚發自心靈。“是——你!”

思烈,那成熟而略帶滄桑的男人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背著陽光,他的眼光還是那麼陰冷卻真誠,他那蘊藏豐富感情卻沉默緊閉的唇,還有臉上如雕刻般完美的線條,造成一股難以抗拒的壓力,使得李穎幾乎不能呼吸。她甩一甩頭,硬生生地甩走那份震動,那份蕩漾著能淹死她的情,還有那份難以抗拒的壓力。

她要呼吸,她要冷靜,她要維護自己的驕傲。

“我一直看著你從上麵下來!”他低沉地說。

“這是我的習慣!”她極力使自己更冷漠。

“我知道!”他那凝定的視線幾乎再也不會移動了。

隻是簡單的三個字,“我知道”,又鉤起了淡淡的惆悵。也曾有過這麼一次,他也站在這山腳下,用眼光迎著她下來,但——那一次的目的不同,她知道!絕對不同!

“很意外你站在這兒,”她嘴角微揚,很傲也很俏。“但芝兒不在我家!”

他眼中迅速凝聚為一抹厭惡,為芝兒?

“剛才——你的樣子很特別,”他徑自說:“走到一半你突然加快了腳步,手舞足蹈地很興奮似的,你眼中好像已沒有了天地萬物!”

“說得很好!”她嫣然而笑,她很少笑得這麼燦爛,似乎在思烈背後的陽光,一下子湧進了她的眼睛。“我想到一個新故事,有點忘形!”

“寫作的人都這麼情緒化?”他問。

他也很少笑,他或許是個不需要笑容的男人吧,他擁有非常完美的條件,笑——也不過是錦上添花。

“那是一個好故事!”是故事振奮了她?或是眼前的男人?“會使我更有名!”

“但是我在你眼中看不見名與利,”他說得十分感人。“你眼中是興奮和滿足!”

“你不以為名利會令我興奮滿足?”她反問。

“你不是她——葉芝兒!”他深沉地說。

怎樣的一句話?你不是她——葉芝兒?她的心也為此揉碎,隻剩下一抹酸澀。

“你——也往附近?”她問。她隻有岔開他的話,才能使自己冷靜。

“很遠,”他搖搖頭。“我突然想起了這一片梯田,想起了這條小路,就來看看!”

“不用上課?”她隻淡漠地。

“我自己開車來,趕回去很快!”他說。

她用手指插入頭發,胡亂地往後攏,露出飽滿、精致、光潔的額頭。淨站在這兒說些無意義的話,這話——也說不了一輩子,他得去上課,她要回家,總得分手的,不如就現在吧!

“我回去了!”她轉身就走,也不說再見。

這再見——說與不說又有什麼分別?多見他幾次,她怕自己真是萬劫不複了!

她快步往上走,想掙脫背後那根無形的繩子,他為什麼要來?為什麼要站在這兒?他該知道這麼做隻會為大家帶來麻煩,他是聰明人,他看來也冷靜理智,當年如此,如今——自然不該傻,是不是?他為什麼來?

她努力使自己不回頭,她不能——再給他任何一點兒鼓勵,絕對不能。每走一步,腳步更沉更重,心中更痛得不可收拾,她——不能回頭。

走得氣喘,她仍是隻望著山上的家,背後是方丈深淵,她絕不能回頭。

也許走得太快,她額頭,鼻尖都冒出了細小的汗珠,全身都發熱了。她舉起手想抹一把汗,一條淺米色,在一角繡咖啡色W字母的手帕伸到她麵前,她心靈巨震,望著那修長卻不細致的手,全身的力量都從地下遁去。

他——怎麼跟了上來?

她控製不了全身的輕顫,她壓抑不住眼眸中的淚水,她無法使自己的臉龐更有血色。伸在她麵前的手穩定如山嶽,倔強得像一塊鋼,若她不接受這手帕,那手一定永遠不縮回去。

她咬著唇,任淚水一滴滴落在牛仔的唐裝衣襟上,她不停地告訴自己,隻不過是條手帕,隻不過是條手帕——她終於伸出顫抖的手,她接受的隻不過是條手帕——

她的手剛觸及那手帕的邊,拿著手帕的大手一下子合攏來,把她冰冷顫抖的手緊緊地握在掌中,是她的顫抖傳染了他?他的穩定哪兒去了?

所有的混亂、震動、掙紮、壓抑、掩飾在這一刻中都消失,當他的手握住她時,坦誠回到他們心中,他們都在這一刹那了解對方,原是早已發生的事,為什麼任它錯誤到如今?這錯誤——該不是一輩子的遺憾吧?

她沒有掙紮,沒有退縮,因為她整個人已被掏空了一般,連靈魂也不知去向。

然後他放開她的手,輕輕用手帕為她抹幹眼淚——這驕傲女孩子的眼淚,他深深了解它們的價值。他托起她精致的臉兒。

“我能不能到你家去喝一杯茶?”他沉聲問。

她凝望著那對陰冷卻真誠的眼睛,能嗎?上帝。

☆☆☆

李穎的新長篇《陌上歸人》開始在報上連載了,剛剛開始,還看不出什麼反應,李穎也不急於知道,因為對這一個故事,她充滿了信心,她肯定地知道——必然會受歡迎的。她把自己關在書房整整十天,十天之中她不接電話,不接見客人、朋友,不應酬,不娛樂,甚至暫時放棄了早晨在梯田散步的習慣,她一口氣寫了八萬字。

對她來說,十天寫八萬字實在不算快,她曾經一天寫兩萬字。但是她對這成績很滿意,因為寫這本小說,她投下比平日更多的精神和感情,稍有不滿意立刻就整段廢棄,重新寫,務求得到最好的效果——她做到了,她很開心,也很莫名其妙地不安,這篇小說不隻普通的讀者會看,有一個人也在看,是不是?

然後,她打開書房門,長長透一口氣地走出來,她打算好好睡兩天,再好好玩兩天,然後再自我禁足地把這故事寫完。她喜歡這種工作方式,一口氣寫完一本書,無論對書中文字、氣氛、故事都更有一氣嗬成之妙,而工作完成的玩樂也會特別痛快,特別無牽掛。

走出書房的第一件事是查看母親為她作的電話記錄,她好趁著休閑的時間—一回電話。翠玲打過電話來,電影公司、導演也打過電話來,還有報社,出版社,還有幾乎每天一次電話的潘少良,這個醫生,得到翠玲的暗示後他還不知難而退?

整個電話記錄簿翻完了,她不禁皺起眉頭,該來或不該來電話的人都有了,惟獨缺少一個人,思烈,自上次清晨,他跟著她從梯田上來喝了一杯茶之後,難道就忘記了她?

“穎穎,出來了?”母親聽見書房門聲,從廚房迎了出來。“餓不餓?我替你燉了一盅高麗參雞!”

“晚上吃,媽!”李穎抓抓頭發。“‘坐關’出來之後的第一件事是洗頭!”

“‘坐關’!”母親笑了。“你總有這麼多稀奇古怪的名詞,寫武俠小說?練絕世武功嗎?”

“誰說不是?”李穎大步走向浴室。“媽,翠玲打電話來說些什麼?”

“沒事,她找你聊天,”母親跟在後麵。“倒是那個潘少良,有恒心又有耐心,是個不錯的男孩子!”

“你喜歡潘少良?”李穎開玩笑。“媽,你再生個女兒吧!可以讓他做我妹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