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在下半夜,終於疲倦地收起了那長長的舌頭,雪漸漸地小了,天空出現了幾顆時隱時現的星星,天要晴了,也該晴了,四周寧靜得像沒有空氣,寒冷而清新。
黃翔被冷醒了,醒來時嘴裏幹燥得像燒紅了的鍋,他順手摸到旁邊桌上的茶杯,咕嚕咕嚕地喝了幾口,灌清醒了。他發現自己穿著鞋躺在床上,被子和毛毯疊在一邊,“該死的,我又喝醉了。”他在黑暗中罵自己。
屋外白雪的反光從窗子上透進來,屋子被照得很亮。
三年啦,黃翔的思緒又回到了現實中,腦袋清醒得像在冰水裏浸過,一點睡意也沒有了。他撥亮油燈,把枕頭墊得高高的,鋪開信紙。
寫什麼呢!寫這裏的充實和美好。不,他們是不會理解的,他們對高原的了解僅是從初中的地理課和電影畫報上略知一二,而這些都寫滿了落後和貧窮。而且,他們目前關心的隻是我,對我所醉心的一切,他們都太陌生了。
也許,從畢業那一天起,我們的分野就已劃定了。雖然那時候有過單純,但絕不是心血來潮。馬濤,你還記得我在留言本上給你寫的:你想我就一定要想一篇童話,有一個主角背著背囊在天和地之間行走,雖然這樣很沉重,但你必須這樣想。黃翔點上煙,回憶起三年來的日日夜夜……
臨近分配,班上的空氣緊張了,有一種臨戰前的表麵平靜,其實每顆心就像年底的催租婆,既在著急,又在盤算,就連最好的朋友在一起也閉口不提此事,自然對同學更是支支吾吾。大家不停地收到家裏的來信,有門路的,會拳腳的父母,正在為兒女前途忘我地奔波著。這段時間我煩透了,其實我早就知道我被分在哪裏,那是母親找她公安廳的老戰友季伯伯幫的忙,學了四年的文學,我去了就等於同文學告別了。大學四年,我是多麼的拚命,黑格爾的《緘默六載》一直成為我努力學習的燈塔。從來自我感覺良好的我,死死記著這樣一句名言:“羅馬城並非一日……或一夜之內建成的。”這個四年中,在我心裏天天堆高堆大的羅馬,豈能一下子從心裏推倒,它是由我的生命和智慧壘起的。殘酷的現實慫恿我的父母,天天輪番轟炸我的羅馬,我躲在城堡中和現實戰鬥著,我隻有一個念頭,隻要我還活著,就要和現實戰鬥到底。
我終於和家裏鬧翻了,我是最愛母親的,可她又是百般地愛我而又不理解我。看到她悲傷、失望和氣憤的麵孔,我想同陳蓉商量的打算也放棄了。我知道看見她,就會跟看到母親的麵孔一樣,她們是經常穿著連襠褲對付我。我灰心了,報定最大的決心把這成熟的愛情犧牲了。離家那天,沒有人為我送行,當汽車輪胎轉動後,我閉上了眼睛,默默地說:“告別了,親愛的陳蓉。”
我被分配到靠金沙江邊的一個縣的區裏當語文老師。七月份,學校也在放假,我正好可以在各處轉轉。我被高原的美麗景色迷住了,在一九八五年七八月的日記裏,隨便翻幾頁都是美好的文字。遺憾的是屠格涅夫比我早生一百五十多年,否則,他的《獵人筆記》就由我來寫了。
第一年的課很鬆,自從搞包產到戶,將近一半的孩子沒有來上課,我們老師挨家挨戶地去做動員工作,成功率很低。我氣憤得幾乎想對那些父母發脾氣,可那些父母似乎比我還有理由,讀書又考不上學校,恢複考試八年了,全區沒有一個本地的學生上大學,考不上就種地,放牧。明知考不上,還不如早幹活,多掙錢。我毫無辦法,我更愛那些留下來的孩子了,這些孩子的父母,這幾個都把生意做到了縣城,見識廣了,也知道知識的重要。我抽出大量的時間給他們多講些知識,藏族孩子挺聰明,而且特別好問,我和他們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他們教會了我怎樣套野兔,怎樣跳當地的“弦子”和“鍋莊”,不到一年,我便在全區老鄉的家裏醉進醉出,我學會了喝酥油茶和舔糌粑,現在一天不喝還受不了。由於這裏的文化生活很差,半年三月才有電影隊的來放一兩場電影,我的夜晚大部分是在思考和讀書中度過的。我看了不少關於藏族的書,對他們有了更進一步的了解,這裏的生活更吸引我想知道一切。
第二年,我已經是長著健康的巧克力色皮膚的“藏族漢子”了,我和同校的王老師私下商定,互相替對方上半年課。這樣,我就有了半年的空餘時間,我決定去各處走走,特別是拉薩。老天沒有辜負我的宏願,我認識了一位八十二歲的行吟詩人紮巴,紮巴老人是靠賣藝為生的,專門在民間講述格薩爾王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