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裏,黃翔考慮,至於他和老人怎樣認識,又是怎樣親密無間的,這些都不必給他們一一詳述了。這些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和老人的半年相處,改變了他對生活和事業的看法,在他的生命史上,無疑是一個巨大的轉折。
我同老人背著茶鍋和糌粑口袋,說不清翻了多少座大山,數不清蹚過多少條溪河,在茫茫的高原,兩個生命在風裏,在雨裏,在烈日下,書寫著自己的故事。我們幾乎走遍了大半個青藏高原。我看見了金碧輝煌的布達拉宮,也看見了眾多的用石片砌成的藏房;我看見了八角街繁華的商業交往,也看見了一年四季隻買食鹽和大茶的山民;我看見了一條龍的機器耕種和收割,也看見了吃力緩行的二牛抬杠;我看見了銀燕創造的人工降雨,也看見了請天下雨的法師的咒術;我看見了黃埔港的萬噸巨輪,也看見了金沙江上的牛皮船;我看見了如同白晝的都市燈火,也看見了小油燈跳躍的寧靜村落;我看見了縱貫南北的大鐵路,也看見了蜿蜒曲折的羊腸小道……半年的外出,我胸中裝的東西太多了,可我什麼都沒有寫。我想靜下心來,看看能沉澱出多少“黃金”,看見那十幾本裝滿了故事的日記本,我充實得有時忘了吃飯。最震撼我心靈的是,紮巴老人艱辛、磨難、困苦的一生,他本身的故事,使我看到了藏族近百年的生活橫斷麵。
這些生活激動得使我忘掉了一切,忘掉了食欲,忘掉了睡眠。我集中了精力,像一隻充足了電的探照燈,不停地在藏族近百年曆史的這片開闊土地上掃射,每次都有新的發現,新的收獲。
那燈光照著的紮巴老人,正邁著沉重的步子,穿越過改土歸流的死亡線。剛剛保住的性命,又陷入了農奴製家族的泥潭。在泥潭裏,常聽得見他一個年僅十二歲娃子的呻吟,他筋疲力盡從泥潭中頑強地爬起來,喇嘛寺的螺號迎接了他這快要奄奄一息的幼體。安詳、寧靜的寺廟在冬夏交替的時光中,把這幼體的年輪拉長了十年。但在那可怕的黑夜,烈火使他的希望和寺廟一同化為灰燼,鮮紅的利刃把他送上了流浪之途。那流膿的傷口,催他向死亡走去,可菩薩卻安排他叩開了綠洲的大門,當上了許多寡婦的丈夫和孩子們的父親。好景太短,商人尼瑪領著他進入了光怪陸離的沼澤,沼澤裏,他看見尼瑪帶著洋人的十字架,在教堂中祈禱,他還看見滿口是拯救一切的穿黑袍的教士,袖筒裏裝滿了金菩薩。當沼澤中的汙泥將要把他吞沒之際,一隻溫暖的巨手,把他解救出來,從此,他不再是娃子,而是一個能自由呼吸,自由生活的公民了。在這充滿溫暖的土地上,他有了笑容和健康。但這片年輕的土地,也在多災多難的歲月裏,把他從工人變為“奸商”,又從“奸商”變為人民中的一員,再從人民中的一員,提升為人民的藝術家,成了重點保護的“國寶”。
這完全是有血有肉有事情的曆史,這片土地寫滿了人民的痛苦和災難,歡樂和希望……
我隻覺得,我正在接近一個閃爍不定的秘密,而且越靠越近,成功之神有力的雙臂推我拿起了筆,開始了熱血沸騰地寫作。第一天,我一口氣用三百字的稿箋紙寫了六十一頁,情緒高昂,夜不能寐,第二天寫了二十七頁,節奏鬆了下來,思考多於動筆。第三天僅寫了六頁就怎麼也寫不下去了,腦袋又重又熱,隻得停下來思考,“媽的,大學四年學了些什麼,怎麼一點忙也幫不上。”當我靜下來重新翻開十幾本厚厚的筆記,我突然發現我對這片土地還沒有足夠的了解,三年的時間太短了,我現在隻想時光飛快地流逝,使我能盡快地真正了解這片土地,理解這片土地上的所有歡樂和痛苦……
寫完這些,黃翔深深地呼出一口長氣,似乎這十四天的孤寂,這三年的淒苦和鬱悶都隨著這一口氣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屋外,風完全停了,太陽從東邊伸出長長的金舌,舔舐著這一片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