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許可後,他便走向廂房一角早已擺好的琴案。調了幾下音,便開始撥動琴弦。好一曲高山流水,技藝與宮中樂工相比竟有過之而無不及。
從他臉上的神情可以發現,直到現在他才首次放鬆下來。衛青回想他方才的表現,僵硬、生疏,絲毫稱不上圓熟。他根本不是慣常做這種事的人,可為什麼卻似乎在努力勉強自己去做?
據霍去病說,撫養他長大的是戶農家。辛辛苦苦十七年,撫養他成人,供他讀書,還讓他學琴,最終一身才藝卻落入了這裏。
從堂堂的孝廉,到現在的倡伎,其中何止天差地別。難道官府的一紙宣判,就真的讓他這麼認命?
三人都小心翼翼,倒也漸漸熟絡起來,不若起初陌生。後來更有酒席擺上,直至漸漸夜深。衛青站起來又招呼霍去病:「該走了。」
「啊?可是——」霍去病有些驚異,他還沒玩夠呢。
「明天還要上朝。」衛青硬起聲音道:「以後不許再到這種地方來,連想想也不成。」然後強拉起霍去病,拽了就走。
那文士卻緊走幾步趕到了衛青前麵,和他撞了個滿懷。
「不行……」他低著頭輕聲道,「你們走了……會不好交代……」
「不必擔心。」衛音柔聲道,「我們本來就隻是來欣賞歌舞,沒有別的意思。」
「真的?」
「真的。」
「……那……好。」文士讓開了路。雖然還是有點不放心,卻似乎鬆了口氣。
霍去病不滿地直抗議,明明是他帶舅舅來的,為什麼現在舅舅卻反客為主呢?衛青不理會他的哇哇抗議拽著他硬是將他拖出了三春暉大門。
衛青把霍去病押回家,硬是將他扛進門,又順便給了他一記助眠之悶棍。本來應該就此回家睡覺,卻發現身上一個權杖不見了。權杖是用絲繩係住在衣帶上的,而如今絲繩卻斷了。思前想後,衛青又邁進了三春暉的門檻。
那個文士……離開三春暉前撞的滿懷……
夜已深沉,就算是三春暉也漸漸安靜下來,燈火熄了七七八八。衛青悄悄潛入,往深處尋去。尋到據說是那個文士住處的地方,便聽見裏麵有人在說話。小心貼近,仔細聽。
「你來做什麼?我不是叫你別來嗎!」
「哥,我娘——不,王大嫂生病了,需要銀子看病抓藥,所以——」
囁嚅的聲音被一聲冷笑打斷了。
衛青一震,恍惚中那個模模糊糊的影子又浮現了。那個影子回身,發出一聲冷笑,與房裏的聲音重合在一起。
「這次的理由還算能聽。銀子你拿走吧,沒事不要再來了。」
「哥。」
「怎麼?」
「讓我來吧。不論是喝酒還是應對,我都能學的。我不想老是白拿你的銀子。」
「……滾出去!」
「哥?」
「滾出去!你聽不懂嗎?怏滾出去!」
房間裏傳出推操的聲音。衛青立即躲到一邊,不多時門開了,昏暗中,一名文士被另一名……文士——推了出來。
李延年回到房中,便發現多了一人。
「誰?」
那人道:「你不是王孝廉。」
李延年認出了衛青,微微一笑,道;「原來是來興師問罪的。」
這等於是證實了衛青心中猜想。
「你很會演戲。」衛青並沒有發怒,隻是聲音裏多了種說不出的感歎。方才雖然燈火微弱,衛青依稀可辨被趕走的文士模樣。不論是神態、舉止還是說話的方式,都與先前陪自己和霍去病的文士如出一轍。模仿的真是惟妙惟肖,連衛青都無法不相信他是不諳倡道的王孝廉。
除了那憑空消失的權杖……
衛育道:「現在可以把權杖還給我了吧?」
衛青看見李延年一怔,猶豫了片刻後,摸出了那鑲金的玉片遞還給衛青收好。
「為什麼要摸走我的權杖?」
「我希望你來尋。」李延年露出失望的表情,「可惜這麼快就被拆穿了……我還以為你至少要到天亮才會發現權杖不見了。」
「為什麼希望我來尋?」
「因為我覺得,這次你離開後,就再也不會來了。」
衛育知道這倒是被他說著了大半。就算不能阻止別人,至少衛青不會讓自己成為傷害王孝廉的其中之一。
「為什麼希望我再來?」
「因為你有錢有勢啊,國舅爺、長平侯、車騎將軍衛青大人。」李延年微笑道,「是很有錢很有錢的大爺。」
衛青失笑:「我是來尋權杖,可並沒有打算要在你這裏灑銀子。」
李延年笑道:「隻要你願意過來看看,就成了。」他湊到衛青身邊,恰到好處地貼上,手撫上他的胸前,抬眼看他。「如何讓客人打開荷包,是我的活。」
李延年眼神像長了鉤子般,聲音很輕很柔,也很媚。衛青卻隻是微笑。
他道:「我替你和你弟弟贖身吧。憑你弟弟能被推舉為孝廉的才學,當個私塾先生也是不錯的。你們不要再做這種活了。」
李延年的臉立即失去了血色,猛然退開幾步,緊盯著衛青看,半晌冷笑了下,道:「倡使二字,原本是指歌者和掌握技藝的樂師。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賣唱和賣藝的倡伎卻成了賣身的婊子娼妓。李家的三春暉,是雅樂的三春暉。把它變成妓館的不是三春暉的倡伎,而是心懷邪念的尋歡客。」
然後李延年下了逐客令:「衛大人請回吧。免得這地方髒了你的鞋,汙了你的眼。」
☆☆☆
被趕出來後,衛青無奈地搖頭,念著那兄弟兩人的際遇,唏噓不已。
心中有事,自然會形於外。接下來的幾天衛青都有點魂不守舍,這個時候,好友公孫敖忽然道:「那個『董君』死了。」
衛青頓時心中一凜,當年「天下莫不聞的董君」董偃?!當年被當今聖上趕走後,多年沒有音信,想不到今日聽到的卻是他的死訊。急道:「怎麼會?!他比我虛長幾歲,今年應該最多不過三十。」
「做那行的能風光幾年?一旦年紀大了,就會被棄,如果沒有別的謀生之路,隻有貧病交加、死路一條。」
衛青眉頭皺得緊緊的,但是眼中幾天來的茫然一掃而光,似乎下定了什麼決定。
☆☆☆
小弟李季一掀簾子,對李延年道:「衛大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