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西漢.武帝元朔四年

大堂上一站一跪兩個人。

都低著頭,看不清樣子,隻看見站著的作文士打扮,樸素卻幹淨,跪著的穿著綾羅綢緞。在他們的後麵,跪了幾個農夫農婦,還有個頭上插著紅花、五十來歲的老婆子。

長安京北尹在上麵問話:「李延年已經承認了。王廣利,你呢?」

文士一驚,抬頭看看京北尹,又看看跪在自己旁邊的人。李延年把頭偏到另一邊,不看他。

「……學生……不……」文士遲疑地開口,聲音黏滯。隻說了不明不白的幾個字,就沒了下文。

李延年閉上了眼睛。

忽然他聽見了咬牙聲,跟著有人用堅定的語氣道:「是,學生承認。」

什麼?李延年睜開了眼睛。

京北尹又發話了:「王廣利,王孝廉,你可要想好了,話一出口,就如同潑出去的水。王家夫婦的養育之恩、十年寒窗的苦讀、朝廷的恩寵——」

「京北尹不必再多言了,折騰了這麼多天,搞出那麼多人證物證,不就是為了逼迫學生承認嗎?」王廣利苦笑道。

李延年回頭看他,聽見他說:「懵懵懂懂十九年,事到如今,就算學生想自己騙自己,恐怕也無法心安了。是的,京北尹所指,確為事實。」

李延年皺眉,「為什麼要承認?」他抓住他,緊盯住他,急切地道:「這樣不但所有的功名都會被削去,還會……難道你不知道嗎?」

他卻一笑:「我可以不要功名,卻不能不認自己的兄弟。」

他們麵對麵,就如同照鏡子一般,如果否認,能騙的了誰?

「堂下聽判!」驚堂木啪地拍響,驚的堂上人心頭一顫。

京北尹把判決說完後,堂上後麵跪著的年輕農婦哇地哭了出來,另一名年紀大點的農婦直接就昏倒在地。李延年揚起巴掌朝王廣利扇去,耳光響亮。

☆☆☆

下了朝,官員們魚貫走出朝堂。霍去病緊走幾步趕上衛青。

「舅舅你聽說了嗎?最近長安出了件奇聞。」

「又有人看見麒麟下凡了嗎?」衛青微笑,繼續走。

「那種東西每年各地都會有人看見,卻沒人能拿出確實證據來,當不得真。不過這件事情卻是千真萬確的。整個長安都傳的沸沸揚揚。」

「哦?我怎麼不知道。」

「發生的時候我們還在邊境嘛。」

「到底是什麼?你就直說吧。」

霍去病趕到他麵前,倒退著走,道:「今晚我帶你去親眼見識,免得舅舅你又說我亂傳謠言。」

衛青笑道:「我信,你說的我都信。何必非跑一趟不可?」

「不成。眼見為實!」

衛青隻好笑著答應。

出去走走也好。出征一走就是半年,回到長安四處看看也好。而且,那個家,也確實不大想回……

日落之後,兩人便脫下盔甲換上便服,出了門。衛青跟著霍去病東拐西玩,穿過了好幾條巷子。越走,人越多。最後,兩人在一家匾額上寫著「三春暉」的去處前麵停下了。

「就是這裏。」霍去病進去了。

衛青看看四周,倒也沒見著鶯鶯燕燕,進出的人看上去也似頗有些身份。看門廷是個樂坊,隱約記得確實曾聽人提過京城三春暉樂坊的名頭,於是不疑有他,抬腿跟了進去。

被引入一間雅致的廂房,入座後,有小童送上清茶和幾碟幹果、幾碟時鮮水果。

衛青道:「現在你可以說了吧。究竟是什麼奇聞?」

霍去病道:「今年長安新舉的孝廉叫王廣利,隻有十七歲。」

「哦,真是年少有為。估計要不了幾年,就能出人頭地、光宗耀祖。」

「錯錯錯。」霍去病伸出一個指頭晃,「他今生今世都沒這個機會了。」

「怎麼?」

「有人報官,說他其實並不是出生於清白農家,而是出身樂舞倡伎。」

衛青一愣。

大漢皇朝中,商人、贅婿、罪犯同在賤民之列,與奴隸相差無幾,更何況倡伎?成為賤民的人被剝奪了一切權力,世世代代不得翻身。當今聖上為了對匈奴用兵,更恢複了秦朝的謫成製度,賤民和奴隸即使從軍,也沒有正式服兵役的權力,隻能作為被征調的「徒兵」。

霍去病繼續道:「官府查證事情屬實。他與這家三春暉的頭牌是雙生子,長的一模一樣。當年他的父母將雙生子中的一人遺棄在農家,想為他謀個清白出身,可惜長相是瞞不了人的,另外還有穩婆做證。於是撤了他孝廉的資格,重入倡籍,發配在這家三春暉,與他的孿生兄弟一起。」

又道:「官府一判,三春暉的生意立即好了不知道多少,無數人登門就為了看一眼入了倡籍的孝廉。」

衛青皺眉,道:「那麼你帶我來這裏,難道也是為了看這個稀奇?」

「是啊。我事先打了招呼,他馬上就會過來。」

衛青霍地站起來:「我要回去了。」

他大步就往門外走,霍去病在後麵叫他,他理也不理。這種往人家傷口上撒鹽的事,他可做不出來。正要開門,門卻自己開了。

一名年輕文士站在門口,看見衛青,一笑,明眸皓齒。隻聽他柔聲道:「我來遲了,還請兩位見諒。」

衛青頓時一怔,恍惚中有模模糊糊的影子浮現,又隨風而逝。衛青抬眼細細看他,然後道:「不妨,我們正好要回去了。」

「咦?」文士露出吃驚的表情,不知所措地呆站在原地,似乎連挽留也不知。

衛青抬手招呼霍去病:「還不起來,走了。」

霍去病不動:「要走你走。」

文士擋在門口,抬眼望向衛青,似乎想說什麼,又不敢。霍去病拍拍自己旁邊的位置招呼他:「讓他走好了,不必理會他。來,坐到這邊來。」

「……啊……是……」文士低聲答應,側過身子慢慢向霍去病走去。一步一回頭。好久才來到霍去病旁邊,小心翼翼地坐下。卻坐不安生,不住地往衛青那邊看。

衛青站了一會,忽然抬腿迅速地回到原位置,一撩衣擺坐下了。

霍去病道:「怎麼回來了?」

「我走了,你不就成了沒繩的野馬?再說這裏可不是小孩子玩的地方。」

霍去病不滿地呶嘴:「我都已經十六歲了。」

「會因為傳聞而跑來看熱鬧的人就是小孩子。」

文士立即全身一顫,緊握住雙手的動作一起落在衛青眼裏。衛青正要再說話,文士卻站了起來,作了一揖,扯出笑臉,道:「學生……我給兩位奏一曲,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