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神仙居處,君子宅堂’,國師府也的確是個雅致幽靜之所。隻可惜,靜得過了頭,卻有幾分缺乏生氣。到了夜間,隻見無數熒熒惑惑蟲兒一般的綠芒浮遊著飄蕩,形如鬼魅,令人頓生毛骨悚然之感。
不過此般情景對藍濯彥來說,卻與白日的空中飛絮沒有任何區別。十七年來,他早已習慣了這一切。藍淩極為憎惡活物身上的溫熱之氣,所以,府中除了他與濯天,他不容許其它多餘的活物進入。至於此時正遊蕩在他身邊之物,它們既非人,亦非妖,甚至也不是任何山野禽獸。它們隻是那男人以法術神符製造出來的幻影,白日為人形,打理府中上下諸多雜亂之事;夜晚便化作種種畜類,狀似孤魂野鬼棲於各處角落之中。
“嗚——”
驀地,腳邊傳來一聲悠長歎息似的低鳴。側頭看去,原來是那隻黑貓。許是得了濯天許多寵愛的緣故,這法術造出的幻影兒竟似懂了幾分冷暖之情,又叫了幾聲,在他腿邊蹭了蹭,便輕輕一躍,跳上了他的肩頭,廝磨著他的臉頰討要憐惜。
藍濯彥此刻正心中煩亂,比平日失了些耐性,抬起手來便要收了那符,卻聽身後有人急急喊了句:“住手!”
是濯天。他本以為她已睡了,眼下看來,倒不知她已尾隨在他身後偷窺了多久。
“你不睡覺,跟著我來做什麼?”
“這話倒該我來問你。你不睡覺,到師父的密閣中來做什麼?”濯天邊道,邊逕自從藍濯彥手中抱過了貓,慢慢躊躇它的耳,輕道了幾句大抵諸如“濯彥這幾日火氣大得很,還是離他遠些為妙“之類的說辭,一鬆手,放它去了。
這廂藍濯彥心中自是明白,妹妹剛剛那話哪裏是對貓說的,分明是在氣自己胡亂遷怒,不僅要傷她的愛寵,還對她口氣不佳!心中反複權衡了一番,才開口道:“我來找師父的天書。”
“天書?你偷它有什麼用?”藍濯天皺了一雙柳眉問道。
“我什麼時候說過要偷?隻想找來看看。”藍濯彥歎道。或許他自小鮮少與人接觸,形成了這寡情冷淡的性子,隻有麵對血緣相通之人,才會軟下心腸,和她說話連聲音也要柔上三分。
“這上麵所記的不都是些妖魔鬼怪之物,你又不是一心想要成仙,怎麼突然想要看這天書?”藍濯天追問道。
就在此時,藍濯彥忽覺左腕一熱,合著脈搏突突疾跳了數下,似是要告訴他,那妖怪又要尋來了……心下一急的當兒,口中不經意間便道了出來:“因為我想知道,什麼是‘血魂’……”
“‘血魂’?”濯天不解地看向藍濯彥的腰間——為了早一日脫離師父的掌控,他與‘血魂’幾乎形影不離。
“這——我說的‘血魂’並不是指你我手中這對雌雄寶劍,而是——”話隻說了一半,藍濯彥頓了一頓,又覺根本解釋不清,也不知應該如何解釋。總不能就對濯天說是他被一個妖怪攪得心神不寧,想要弄個水落石出!
二人正如此麵麵相覷著,一陣暗含了三分戲謔、兩分得意、外加五分挑釁的笑聲突如其來地直闖而入:“哈哈哈哈,你要找的當然不是劍,也不是你自己,你是在找我,因為我讓你心緒不安!”
這一笑,笑得囂張狂妄!這一笑,笑得好似一把利劍,狠狠貫穿了他們二人!
他們本是一體陰陽雙生子,盡管降落人世,依舊藕斷絲連,血脈相依;他就是她,她亦是他。而那妖怪就這般出現在他們麵前,出現在那碩大銀盤般的月下,比刀刀劍鋒美得更加邪佞銳利,生生將他們之間的羈絆攔腰斬斷!從此以後,他便隻是他,她也隻是她,不再是彼此。
“痛!”
藍濯彥與藍濯天都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隻覺得那一瞬全身劇痛,痛得撕心裂肺!痛過之後,喊出之時,一切卻又突兀地戛然而止,歸於平靜,仿佛一刻之前的感受不過是一夕的夢幻。
“濯彥,那是——”
藍濯天回過神,正欲發問,身畔那人卻早已飛身而起,騰上半空,喝了聲“孽障“,似是受到牽引般追著那銀影去了。
她知道,那定然是一種冥冥中的牽引……因為,她也在同時感受到了那股力量。
月影飄搖,流光飛舞。
今日月圓,所以今日的夜色亦比平日多了幾分魅惑。花前月下,溪邊橋頭,處處嬌影成雙癡情成對,卻是人間美景一幅。隻可惜,此時這美景已被破了相,一片呢噥軟語的溫存中竟然多出了一股尖銳的煞氣!
“適才你與她交談之時,神情明明要溫潤得多。”立在靜月湖畔的石橋上,宇文刹開了口。
這又是妖怪的狡計,將他引入人群之中。他究竟意欲何為?隻因為在此他無法隨意出劍殺他,還是想要用這周遭十數條人命威脅他?
藍濯彥想著,萬分戒備地緊緊盯住妖怪不放。可還未及思考周全,那妖怪就已先猜出了他的心緒。
“我說過,我不吃善人,否則千年修行便會毀於一旦。”宇文刹眯了一雙鳳眼微笑。
一陣熏風拂過,揚了他那襲青紗白裳的衣袍,竟看得身邊兩名嬸嬸婷婷行過,尚未覓得情郎的少女羞答答紅了粉麵,去時一個丟了懷中繡帕,一個拋了手上花枝。
風都的女子嬌俏而大膽,藍濯彥對此般彩凰求鳳的情景早就習以為常。隻是,那高大健碩、俊朗風流的男子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包藏禍心的妖怪!那一霎,他幾乎蓄勢待發,‘血魂’甚至已經微微探出鞘外。直到那兩名少女如兩隻粉蝶,嬉笑著走遠,他方才略略鬆下一口氣來,稱作猶豫,還是疾步上前近了那妖怪的身。
那妖怪正彎身拾起腳邊那枝盛開春花,見藍濯彥過來,順勢遞向他的手中,也不顧他滿臉冰霜,兀自道:“芸英如雪,配了你的紅衣正好!”
“妖孽——”藍濯彥咬牙冷笑一聲,手中早暗暗運了力,那嬌弱花枝到了他的手中,立時化作了狠絕利器,附了咒術,直射入妖怪心房,既快,且狠!射入的同時,掌心不可避免地貼上了妖怪的胸膛——
砰咚——砰咚——強悍而溫熱的震動傳來,原來又是幻術。
赫然明了之時,那妖怪已躲過了他的攻擊,強按了他的手道:“血魂,記住,我姓宇文,單名一個刹字,不叫妖孽。”
“你究竟來自何方?接近我究竟有什麼目的?”藍濯彥欲要撤掌,奈何掌心卻像被什麼牢牢吸附住一般,收之不去。
“天地精華將我孕育出來,我當然是來自天地之間。至於目的,我獨自逍遙自在地活了一千年,如今才知道,也不過是為了等待與你相見而已。”
宇文刹沉聲淺笑。笑時硬俯了身,逼得藍濯彥腰後靠了漢白玉的石欄便再無處可避。不過,若想就此將他逼入絕境卻是癡心妄想!他的左手始終自由著,但遲遲沒有進攻,隻是因為他要等待一個時機,絕佳的時機——時機,就在眼前!
人在傾訴衷腸時也最缺少防範,他不知妖怪是否也有衷腸,但麵前這個妖怪凝視著他時,眼神確實變得迷離了……迷離得令他的心狠狠抽緊!又有什麼悠悠蕩開,那輕柔而飄忽的陌生感覺幾乎令人恐慌!
他受到誘惑了嗎?或許。不過,那一定也隻是迷幻心神的妖術而已,絕非他的本性!
因此,即便那顆冷然淡漠的心被所謂氣溫情柔腸滲透了一角,藍濯彥卻依然出了手,毫不猶豫地出了手——
這次,那妖怪沒有躲過他右手中的定妖釘。那釘來得好似疾風驟雨,冷厲地釘入了他的左胸。血並沒有馬上滲出,而是過了一會兒,才緩緩從衣下透了過來,如水波一樣暈染開,邊緣有些起伏,像是花瓣。
剛剛,他說那白花配了他的紅衣正好。眼前,紅花映了他的白袍,卻有些觸目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