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魂’是一柄劍,一柄專門斬妖的神劍。
藍濯彥對‘血魂’最初的印象大抵是從四歲時開始的,那時它還在藍淩手中。
那似乎是一個冬日,也或許是如同現在一樣的早春,那個仿佛奶娘故事中所說的謫仙般的男人,第一次允許他和濯天離開那座陰宅,讓他們知道原來‘人世’很大,大得或許一生一世也尋不到它的邊際。
四歲的孩童本不該有什麼太深的記憶,可他卻將那一日記得非常清楚。因為那天他不光見到了人世的廣袤,也第一次看到了‘妖怪’。白天沾染了人世間的塵俗之氣,夜晚再回到那座大宅中時,似乎原本的一切都在不知不覺中崩潰了。那個熱鬧、溫暖的家從那一夜起變成了一座無人陰宅。
或者該說,它本來就是一座無人陰宅。變的不是它,而是他們,他和濯天。
當他們戰戰兢兢地走進院中時,一頭碩大的金鬃巨犬突然從一片漆黑中狂奔而出,尖利地嚎叫著向他們撲來——
就在那一瞬,他們耳邊響起了‘血魂’激昂的吟唱之聲!
它被握在藍淩手中,閃爍著絕世豔麗的紅光,劃出一道巨大無比的圓弧,刺破了淒迷的夜空。
接著,夜空中下起了雨。紅色的,血雨。
雨中,“骨祿”一聲,什麼東西滾到了他們腳邊——
是那巨犬的頭顱。
濯天嚇得大哭起來,而他隻能用細小的臂膀抱著她,同她一起瑟瑟發抖。然後,那男人在他們麵前蹲了下來,捧起那顆頭顱,緩緩勾出一泓淺笑,“這是一個妖怪。”他說。“但是妖怪並不可怕,隻要你們學會如何殺死它們。如果一個修煉之人能夠殺死一千個妖怪,就可以升入天庭,成為人魔兩界皆要景仰的神仙。”
“濯彥,你說那金鬃巨犬會不會是奶娘呢?我記得那天,那顆頭顱一直在對著我哭泣……在夢中,奶娘總是在對著我哭泣……她說,天兒,你一個人跑到哪去了?怎麼這麼晚才回家?奶娘好擔心啊……”
“濯天,你明明知道除了我們之外,這宅中再也沒有其它生靈,奶娘也不過是師父製造出來的一個幻像,一張咒符而已,又何必去想太多?他那麼做隻是為了要我們明白,想活下去,就必須服從他。”
對濯天這麼說著時,他們年已十二。那是第一次,他們合力殺死了一隻獾妖。
“濯彥,濯天,你們長大了。”
看了他們帶回的獾屍,藍淩隻是淡然地微笑著說了這句話,帶著一絲奇異的滿足,將‘血魂’自腰間解下遞給他與濯天。
那時他們才知,原來‘血魂’並非一柄,而是一雙。一雄一雌,一陽一陰。
於是,從那日起,他們開始不停地殺妖。既是殺妖,也是殺生;既是除孽,亦是作孽。
“若欲為仙,卻必先作孽!”好似酒樓裏談逗說唱的笑話戲法一般,可笑中藏著可歎可悲。藍淩當然不願意自己成為這可歎可悲之人,所以他要他們代替他歎、代替他悲。他在他們身上下了咒,除非有朝一日他們為他殺足千妖,不然便永遠別想離開他的身邊!倘若離開超過十日,必定五髒俱焚而死!
“殺妖是你們的職責,上天所賦予的職責。誰也不能違背上天的意旨,我不能,你們更加不能。”
隻憑這一句話,自然不可能如同用法器封了妖怪一般封了他們的心。他們反抗過,但反抗的結果卻是以半條性命印證了藍淩所言非虛。在奄奄一息時,那男人飄然出現,微笑著輕撫他們的頭頂,“我知道你們並不想死,有這般倔強的性子之人不會無端尋死。”
不錯,他們的確不想無端舍棄性命。他們想活下去。所以隻能選擇回到藍淩身邊。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殺戮好像已經成了他們心中唯一的執念。
久而久之,連他們自己也開始相信,自己投生世間就是為了殺妖。
殺妖……殺妖……
即使是隱藏在深山之中,並沒有出現在人間為害的妖怪,隻要被他們發現了蹤跡,也一樣會被毫不留情地斬殺!
十年間,‘血魂’殺妖不下百隻。如今拔了出鞘再細細觀看,劍鋒之上血波蕩漾,瀲豔妖嬈……這些血波是擦不去的,因為它們早已滲入其中,與‘血魂’融為一體。
思憶至此,倚在屋頂瓦上吸取月華的男子收了法術,飄蕩飛舞在他身後的千萬銀絲緩緩落下,順服地依附在主人肩頭,如同被攪亂後又逐漸沉靜的潭水,靜靜沉澱,變黑。
顯然,他並非那段悠長記憶的主人。因為他不是夢裏那斬殺百妖的人,而是那人一心想要殺死的妖怪,一隻反被人類迷惑的血妖。
他原本也像紫翊一樣,並不相信自己必須生存在上天的掌控之下;但那人自峰巒聳翠、雲影徘徊中走來,殺入他的視線,隻一眼,便讓他墜入了紅塵之中名為‘姻緣’的陷阱——
“刹,藍濯彥是藍老道的徒弟,或許這是一個陷阱。”接連三日,紫翊仍在試圖勸服他。
“紫翊,你還記得那藍老道究竟是何時出現在人間的嗎?如果是按民間傳說中所講的,他至多修煉不過百年,為什麼我完全無法看出他的壽數?”宇文刹早聽慣了身邊那人嘮叨,幹脆充耳不聞,全作廢話,隻是自顧自地開口疑道。
“什麼時候開始倒真的想不起來了,隻記得初氏滅前朝在此定都不過百年,可是藍老道卻已經輔佐了三代君主。凡人皆稱他為藍淩仙君,倘若不是他見妖便殺,我倒要懷疑他是不是也是一個妖怪!”紫翊不屑地嗤哼一聲,隨口戲言道。
可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宇文刹聽了紫翊此言,斂眉沉思了片刻道:“這話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世上沒人知道那藍老道究竟從何而來,凡人便是修煉也不可能不老不死,何況他殺戮如此之重……”
“藍老道從何而來,是仙是妖又與你我有什麼關係?我們已經修煉了千年,就是天上的真神沒事也不會來招惹我們,諒他也不敢如何!宇文刹,你突然提起這件事情,可別告訴我你是打算要去探那藍老道的底細!”紫翊望著宇文刹,半是狐疑,半是勸阻道。
“我自然不會無端尋事,去探那藍老道的底細,隻是適才看到了某些東西,有很多不可思議之處,必須弄個明白而已。”
“弄個明白?你想弄明白什麼?刹——”
紫翊直覺不妙,急急發問,一個“刹”字還未叫完,麵前那銀白身影已如風吹夜霧似的散了開去。
原來,宇文刹為了甩開他,暗地裏使了法術,隻留了個影子把話說完,本體早不知遁去多遠。唉……自見了那血煞,簡直如同走火入魔似的……那人……
想到此,紫翊一頓,恍然間又不禁搖頭苦笑。
那人……那人……曾幾何時,他們也開始當自己作‘人’了?人類總道‘妖魅惑人’,這紅塵人世繁花似錦,又何嚐不在誘惑著眾妖呢?不論是妖是人,受了誘惑,便要接受上神安排的命運;而上神之所以是神,就是因為他們在任何時候、麵臨任何情勢都不為所動。
所以藍老道修煉,人們尊他為神;他們修煉,修來修去亦為妖。這個理不止是他,刹也清楚得很。隻不過他太多情,多情地用了漫漫千年期待‘血魂’,多情得一旦認定,即使明知那人是‘血煞’也不肯痛下殺手!
如此也罷,他既不肯,便由他來替他了斷這個孽緣吧……刹說他不信‘血煞’之說,其實他連‘血魂’也不全信。彤雲是他的‘血魂’,他或許也會被她的馨香誘惑,但若必須選擇,他更加在乎的卻是這千年之伴……
片刻之後,靜月湖邊一片紫煙繚繞,越過那平靜如水的湖麵,飄飄然也,去了。
鬆濤澎湃,綠竹掩映,曲徑通幽。